就在两个和尚争斗不休的当儿,那烂陀寺废墟之外,有几个人影绰绰约约地立在那里,似乎正在探听废墟中的打斗情况。此时天早已黑净,朦胧的星光让这几个黑影看起来充满了森森鬼气。
“他就在那里面?”羯摩那凝望着那间透出些许微光的偏殿,声色不动地淡然问。在他身后,风、雨、雷、电四个修罗泥塑木雕般矗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没错!”鹰弋肯定地摇了摇头,遗憾道,“不过现在咱们的问题不在里面,而是在那边!”
众人随着他所指望去,只见废墟的另一侧,依稀还有十多个人影,如鬼魅般一字散开。顺风飘来一缕淡淡的幽香,让人浮想联翩。羯摩那翕翕鼻翼,遥望那些人影轻声问:“是阿丽姬达那妖女?”
鹰弋摇头道:“没错!正是寒星祭司阿丽姬达!弟子追踪那外乡人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发现有星宗弟子的踪迹,为了不惊动他们,弟子一直不敢现身。”
“如果阿丽姬达亲自出现,你恐怕瞒不过她的眼睛。”羯摩那淡然一笑,转头吩咐道,“你们等在这里,待为师去会会她!”
羯摩那说完缓步向前,四个修罗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几个人绕过那烂陀寺的废墟,就见对面有人迎了上来,借着朦胧月光,隐约可见领头的是一个轻纱蒙面的妖娆女子,即便身披宽大的祭司袍,身材依旧婀娜多姿,一步三摇,虽然她仅留一双星目在外,但那双大大的丹凤眼,依旧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妖艳。
二人相距一丈站定,双双合什为礼。羯摩那打量着比自己还高小半个头的寒星祭司,微微笑道:“什么风把本教的美艳女神也吹来了?虽然咱们日、月、星三宗谊属同门,但像今夜这样的巧遇却也罕见,看来咱们还真是有缘呢!”
对面的蒙面女子淡然一笑:“暗月大祭司为何而来,小妹也就为何而来,大家心照不宣。”
羯摩那调侃道:“本师是为追踪一个掳掠新娘的蒙古探子,莫非你也是?”
“蒙古探子?”蒙面女子一怔,跟着咯咯娇笑道,“大祭司真会说笑,一个寻常探子,值得暗月大祭司亲自出马?其实大家都为同一个目标,何必遮遮掩掩?”
羯摩那眉梢一跳,“莫非你真的相信一千多年前那个传说?”
“我不信!”蒙面女子淡淡笑道,“不过小妹却不敢有忘先师所托。故老相传,当年本教星宗祭司因失望教中长老曲解神圣《天启书》,毅然盗经私逃,决心寻找一位大智慧者,以解开《天启书》的奥秘。后来她在迦毗罗卫城的苦行林中,遇到了在那里苦修的释迦族太子悉达多,为了考察释迦太子的定力和毅力,她分别化身素女、****、盲女三试太子,释迦太子的定力征服了她,终于以《天启书》相赠。释迦太子这才从《天启书》中悟道成佛,开创了佛教一千多年的辉煌。一千多年来,本教历代长老都念念不忘拿回本教之神圣《天启书》,小妹添为星宗祭司,自然不敢有忘先辈所托。”
“是这样吗?”羯摩那嘴角浮出一丝嘲笑,“我也听过这个传说,不过却是说星宗女祭司被悉达多男色所迷,堕入这个邪魔外道的情网,为了讨好对方,这才盗取本教神圣《天启书》,谁知却被教中长老觉察,将计就计以一部假《天启书》相换。因此悉达多得到的,其实是一部似是而非的假书,真正的《天启书》,依旧供奉在日宗卡亚拉神庙的旭日神殿中!”
“不许侮辱我星宗前辈!”寒星祭司身旁,一个白袍女子突然对羯摩那扬起了手,一团红雾顿时裹住了羯摩那的头脸。只见暗月祭司在红雾中若无其事地冷笑道:“师妹,你不约束门人,为兄只好替你教训了。”说着左手对身后比了个手势,然后向那白袍女子一指。他身后最矮的修罗“电”立刻倏然窜出,在众人尚未看清他身形之前,一把即扣住了那女子的脖子,只听“喀嚓”一声轻响,那女子的脑袋顿时耷拉下来,跟着就见那少年一口咬开她颈部血管,“滋滋”有声地吮吸起来。
“修罗!你炼成了修罗!”寒星祭司面色大变,张惶后退。却见羯摩那若无其事地微微笑道:“惭愧,仅炼成了四个而已。”
阿丽姬达目光从羯摩那身后三个修罗脸上一一扫过,只见三人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尤其那灰蒙蒙的眼眸,令人不敢直视。她不禁咬牙切齿道:“羯摩那!修罗是来自地狱的恶灵,你妄自驱使,迟早会付出代价!”
“那也要别人先付出代价!”羯摩那悠然笑道,“师妹,咱们毕竟谊属同门,千万别伤了和气。我知道你一直在监视着那烂陀寺那两个和尚,几年前还亲自出马诱惑了其中一个,不过好像你并没有什么收获。咱们何不携手合作?凭你那欲望女神的魔力,再加上我月宗阿修罗神的毁灭力量,定可弥补本教千年来的遗憾。一旦找到《天启书》,无论真假,咱们都可共同参略!”
“我凭什么信你?”阿丽姬达眼中阴晴不定。
“我可以向阿修罗神发誓!”羯摩那仰天一拜,“我若违背誓言,就让我被自己炼成的修罗吸干鲜血,吞噬尽皮肉!”
这对信奉婆罗门教的祭司来说,是极重的誓言了。虽然对羯摩那依旧心怀戒备,但对《天启书》的渴望,使阿丽姬达仅犹豫片刻,还是缓缓伸出纤手,与羯摩那击掌盟誓······
那烂陀寺虽然已成废墟,但偶尔还是有信徒悄悄前来敬香,同时留下些斋饭供奉两位坚守在此的和尚。不过大多数时候罕有外人前来,两位和尚只得轮流外出化斋,饱一顿饿一顿地打发着日子。这可苦了白思绮与凤舞,不说那些斋饭本就不够两个和尚所用,就算他们好心让给客人,面对那些剩菜剩饭,二人也实在难以下咽。白思绮只好不定期离开那烂陀寺,去最近的王舍城买些粮食日用品回来,供自己和凤舞所用。
如此半个多月过去,白思绮多方打听《天启书》下落,笨和尚只是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疯和尚则疯疯癫癫答非所问。这让白思绮开始怀疑《天启书》是否真在那烂陀寺,两个和尚又是否真正知道它的下落?
这日白思绮再次去王舍城采买日用,凤舞吵着要去城里开开眼界。想到她一个妙龄少女,跟自己和两个和尚在荒废的庙里守了十多天的清苦,白思绮便不好再拒绝。就让她扮作随行的小厮,二人早早便去往王舍城。
王舍城是印度北方的名城,商贾云集,热闹非凡。这里因为靠近东方,黄皮肤黑眼睛的东亚面孔虽然依旧是少数,却也不算罕见,白思绮与凤舞也就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面容了。
二人在城中随意徜徉着,看玩蛇人让眼镜蛇翩翩起舞,欣赏修行者在街头表演瑜伽,听小贩们的叫卖吆喝······凤舞第一次漫步繁华城市,处处都觉得新奇,一路上兴致勃勃,东问西问;而白思绮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难得看到一丝笑容。
“白大哥,你有心事?”凤舞终于注意到他情绪的反常。
“没有!”白思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除了在独立特行的雪妮面前,他早已习惯将心事深藏心底,独自去面对困难和压力。
“你别骗我了,我知道你有心事。”少女的敏感使她立刻就猜到白思绮的心事,“是不是因为你要找的人一直没有消息?而你要找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线索?”
白思绮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瞎猜。”
“我已经不小了!”少女嗔怪地瞪了白思绮一眼,不悦地撅起小嘴。白思绮虽然心中依旧将凤舞当成不懂事的小女孩,不过也知道女人二十岁前忌讳别人说她小,二十岁后忌讳别人说她老的道理,不由陪笑道:“对不起,我说错了,凤舞其实已经是大姑娘了!”
见白思绮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凤舞只觉得脸上一红,心中没来由地怦怦乱跳,忙转开话题道:“其实这世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可强求。白大哥若觉得迷茫,应该去问问神灵。方才我听别人在议论,城里新出现了一个从遥远国度辗转来到此地的女占卜师,据说十分灵验。大哥可以找她占上一卜啊!”
白思绮也听到路人在议论城中一个新来的女占卜师,好像是来自遥远的波斯,不过他对占卜算命一向抱怀疑态度,不由摇头笑道:“我才不信这些神棍,无论是男是女。”
“你摇头答应了!”凤舞高兴地拉起他就走,“咱们就当去玩玩,准不准都无所谓。”
白思绮暗骂自己糊涂,原本没打算去占什么卜,不过却忘了在这里摇头是同意的意思,结果让凤舞误会了。不忍扫少女的兴,他也没有多作解释,任由少女牵着就走。心中打定主意,就当去看看热闹好了。
凤舞一连问了几个路人,总算问明了那个占卜师的地址,立刻兴致勃勃地拉着白思绮直奔那里而去。
那是一个深巷中的小屋,平凡简陋得就如一处普通的民居,内外分为两进,由一道木门隔开。进门的厅中坐满了等候算命的愚夫愚妇,看打扮都是吠舍和首陀罗等低种姓者,众人见到武士打扮的白思绮,纷纷恭恭敬敬地起身相让,非要让他排到最前面的位置。
片刻后一个占完卜的老妇千恩万谢地从里屋出来,脸上堆满欣喜的笑容,嘴里不住感谢着神灵。白思绮在众人的示意下,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一旁的凤舞已拉着他推门进入里屋。只见里屋有些幽暗,加上燃着熏香,大白天也有些朦胧。里面还有一间小屋,由珠帘隔开,隔着珠帘隐约可见里面有个绰绰约约的人影,看打扮应该是个女人。
白思绮犹豫是不是还要继续进去,珠帘旁一个女仆模样的少女已捧着个银盘上前,不冷不热地道:“阁下如何称呼?要问何事?就在这里告诉先知吧!”
白思绮见面前有一个蒲团,显然是要跪问。心中颇不乐意,不过见凤舞眼里那殷切的期待,不忍拂她好意,只得掏出几个银币搁到银盘中,然后故作不知地在蒲团上盘膝坐了来,笑着调侃道:“既然是先知,大约不需要我开口,就知道我叫什么名字,要问什么问题了吧?”
珠帘后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片刻后一个女仆模样的少女来到珠帘前,款款道:“先知说了,你心中的问题多不胜数,虽然她能洞悉十之八九,但却不知哪个在阁下心中最为重要,许多时候恐怕你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先知希望你明确说出来,她才好有的放矢。至于你的名字,本来就有许多个,现在你想用哪一个?”
白思绮暗赞这神棍还有些聪明,懂得诡辩之术,还特意让女仆传话,将自己弄得神神秘秘,难怪能唬住这么些愚夫愚妇。不过这神棍居然知道自己有很多个名字,到也有些神通。想到这,他迟疑道:“我现在的名字叫白思绮,我只想问两件事,一件是关于人,一件是关于物,我想知道去哪里寻找它们的下落。”
里屋又是一阵窃窃私语,片刻后传话的少女款款道:“在阁下心中哪一个更重要呢?”
“当然是人了!”白思绮眼中闪过一丝忧悒,虽然他并不相信什么先知,但想起与雪妮的矛盾和她的出走,他就祈盼这世上真有先知,可以指点他找到自己的妻子。默默垂下眼帘,他黯然低语道,“她是我的爱人,对我来说就像生命一样重要,但她却不告而别离我而去。如果先知能指点我找到她,我愿用自己所有的财富来酬谢。”
里屋静了下来,房中除了铜壶滴漏的滴水声,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就在白思绮以为先知睡着时,只听里屋传来方才那少女伤感的声音:“一切皆是缘,阁下不可强求。如果命中无缘,你就算找到她也不过徒增烦恼罢了;若你二人有缘,你就算不找她,她迟早也会出现。”
“那就请先知替我算算,我和雪妮命中是否有缘呢?”白思绮忙问。
里屋静默了一会儿,就听方才那少女道:“这个问题你不该问先知,而应该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白思绮一怔,心中大呼上当,这回答说了等于没说。还想再问,就听那少女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下一个问题!”
见凤舞这丫头在一旁满脸好奇的望着自己,白思绮不好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得换个话题问道:“我在寻找一件东西,虽然我猜到某人可能知道它的下落,但无论我怎么试探,他总是不吐一点口风,不知先知可有办法教我?”
屋里静默了片刻,就听先前那少女道:“是人都与弱点,你若找到他的弱点,自然就能令他松口。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当你打不开某把锁时,一定是没找对钥匙。”
弱点?白思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犹豫道:“如果他无欲无求,找不到弱点呢?”
少女笑道:“没有弱点那就是圣人了,有何请求你尽可向他提出来。只要你的请求合理,圣人是不会拒绝的;一旦圣人拒绝,你也不用再做无谓的努力。”
白思绮暗忖:那两个和尚怎么看也不像是圣人!他们也肯定有弱点,只要找到那弱点,定可让他们吐露《天启书》的下落,但他们有何弱点呢?
不等白思绮完全想明白,传话的少女已不耐烦地对他道:“你已经比旁人多问了一个问题,请回吧。”
白思绮不好再问,只得神情恍惚地对着里屋拱拱手:“多谢先知指点,在下告辞!”
直到白思绮离开了好办晌,里屋都没有任何声息。门外守候的女侍终于忍不住小声询问:“先知,是不是叫下一位了?”
“不!今天就到这里,我要休息了。”里屋传来一个懒慵的声音,带有明显的异族味道。女侍有些奇怪,不过还是依言将外面等候占卜的人全都打发走。待众人离开后,只见一个金发碧眼的蒙面女子从里屋缓步而出,犹犹豫豫地问那女侍,“方才那个男子,他说他的名字是叫白思绮?”
“是啊,怎么了?”女侍有些奇怪。
“没什么。”蒙面女子仅露在在外的碧眼中,隐约闪烁着一丝复杂的情愫。遥望着方才那男子离开的方向,她突然对一旁的女侍有些伤感地道:“咱们缘份已尽,我该走了。”
那女侍眼中虽有不舍,但还是没有挽留,只轻声问道:“姐姐,你等到要找的人了?”
蒙面女子捋捋鬓边的金发没有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白思绮一直都在考虑笨大师的弱点问题,凤舞见他一直在皱眉沉思,不敢打搅,一路上不声不响地尾随着他。眼看快到那烂陀寺,只见他猛一拍大腿,兴奋地叫道:“我知道了!果然不愧是先知!”
凤舞见他十分高兴,正要动问,他已经推门进了那残存的偏殿。只见两个和尚像往日一样正在盘膝打座,对二人的归来浑不在意,依旧在默默念着经文。白思绮知道他们这一坐没大半天是不得挪动一步,只得耐心地等在一旁。
直到黄昏时分,笨和尚才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了双眼。白思绮忙凑上前,陪笑道:“笨大师今年应该有五旬年纪了吧?”
笨和尚遗憾地点点头:“老衲今年六十有三了。”
“不知可收有弟子?”白思绮明知故问。
“弟子?”笨和尚苦涩一笑,“现在佛教式微,哪还有人返依三宝?那烂陀寺自从被锡克人毁掉后,就很难收到弟子了。”
白思绮眼里满是遗憾:“大师年过花甲,也该想想那烂陀寺的未来。若大师没有弟子传承衣钵,你和疯大师百年之后,佛祖传下的那烂陀寺这一脉,岂不由你而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