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叮咚······
单调孤独的驼铃在空旷无边的荒漠上悠悠回荡,为了无生气的荒漠更增添了几分寂寥,一小队骆驼行走莽莽无边的大沙漠边缘,朝着徐徐西下的落日,如长蛇一般蜿蜒而行。
“丘道长,天色将晚,咱们就在此扎营歇息吧。”一名身裹皮革软甲的彪悍将领从队伍最前方纵马来到驼队中央,对坐在一匹骆驼驼峰中间那须发皆白的老者恭声道。那将领年逾四旬,身材瘦削锐利得像一支狼牙羽箭,面部线条冷烈刚硬,尤其一双半眯着的丹凤眼中,不时闪出锐利逼人的寒芒,即便在黑夜中也亮如朗星,这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恶狼。一络长长的黑发从他的耳边飘散下来,如缎子一般直垂到他的胸前,为他冷硬刚烈的面部线条增添了几分潇洒和飘逸,虽然他的面色黑里透青,可依然给人一种俊朗非常的感觉。现在这名狼一般的蒙古名将正恭敬地等候着驼峰中那位老者的指示,作为护送这名老者去觐见大汗的特使,他深知大汗对这名中原道教名宿的器重,因此每遇行止,他都不忘先向长春真人请示。
长春真人丘处机轻抚颌下浓密的白须,遥望地平线尽头那将要沉没的夕阳没有说话。年逾古稀的他须发皆白,清瘦的脸庞显得棱角分明,虽然皱纹早已爬上了他的额头,但他的肌肤依旧结实而富有弹性,并不见明显的枯萎和衰老,尤其那一双淡泊清明的眼眸,比绝大多数年轻人都要明亮。即便经历了从中都郊外开始,沿大兴安岭西部山麓、横穿漠北大草原,历时一年多的艰难跋涉,他的眼中依旧没有一丝疲态。
听到眼前这位成吉思汗麾下名将哲别的请示,他习惯性地沉吟了一下,然后微微颔首,接着翻身从高高的驼背上下来。身手敏捷的哲别慌忙下马想要搀扶,老者已经稳稳地落到了地上。作为静修练气的道教传人,丘处机一向沉默寡言,对此哲别早已习以为常,见他从驼背上下来,哲别立刻高叫手下兵卒埋锅造饭,打下木桩搭起帐篷。
随长春真人一同觐见蒙古大汗的随从还有他的十八名弟子,他们所属中原最大一个道教流派全真教,是一个有着尚武传统的名门大派。见师父下了骆驼,十八名弟子也先后翻身落地,身手均十分矫健。
哲别满意地看着手下兵将们忙碌,蒙古人游牧为业,安营扎寨十分娴熟,片刻功夫就在戈壁滩上扎下营盘。十几个蒙古包呈圆形散布在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把长春真人和他的弟子所居的帐篷拱卫在中央。
虽然只是护送长春真人去觐见大汗,哲别一点也不敢大意。他原本是蒙古西征军的前锋主将,是大汗每次出征不可或缺的猛将,但这次很不巧,他刚要随大军启程去征讨花刺子模,却不幸大病一场,被大汗留在了国内。如今他大病初愈就不远千里前来迎接大汗的贵宾,并一路护送去见大汗,也是想趁此机会重新投入西征前线。
草草用完晚餐,跋涉了一整天的人马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哲别查营时发现,只有长春真人所在的帐篷还有光亮透出。
“道长,早些歇息吧,明早咱们还要赶路呢。”哲别在帐外外小声提醒道。从门帘缝隙中望去,只见长春真人盘膝于地,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画在定定出神。这一路上哲别多次看到他拿着那张画在冥思苦想,这让哲别对那张画十分好奇,不过却一直没有机会看清那上面画的是什么。
“嗯,知道了,将军也早些歇息吧。”听到哲别的提醒,丘处机小心翼翼的地收起那张画,把它仔细揣入怀中。营帐外哲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丘处机又重新陷入了沉思,虽然画已经收了起来,可他的脑海中依然浮现出画上那奇异的图案。他实在无法相信这张画是出自一个化外野蛮民族的大汗之手,正是因为成吉思汗托人带给自己的这张画,使丘处机这个拒绝了南宋和大金国皇帝宣招的世外高人,不远万里前来觐见一个野蛮民族的大汗。
重重地叹了口气,丘处机努力想把那幅画从脑海中赶出去,他发觉它已经让自己无法再静心清修了。
半夜时分,突然响起的狗吠把众人从睡梦中惊醒,蒙古兵将纷纷出营查看。狗是蒙古人忠实的朋友,即便在行军打仗中都经常带着它们,以用来追踪和警戒。在这空旷戈壁中,猎狗的突然狂吠令众人十分奇怪,要知道在这戈壁荒漠中,无论碰到别的人或动物,都是十分罕见的幸运事。
“怎么回事?”哲别率先出来查看,只见朦胧月色下,一小队白巾蒙面的骑士正风驰电掣而来,他们的马蹄显然是裹上了绒布,落在地上只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而他们手中的弯刀,远远便泛起凛凛的寒光。
“快上马,准备战斗!”哲别率先翻身上得战马,提起马刀准备迎战,同时心中十分奇怪,这儿是维吾尔王的地界,而他早已经臣服于大汗军威之下,维吾尔也早已成为蒙古的属国,怎会在他的地面上有人敢攻击蒙古军队?而盗贼匪徒之流早已在蒙古人的严厉围剿和血腥镇压下被赶尽杀绝,蒙古商队在境内和属国地界,根本务须武士保护也通行无阻,所以他这次只带了百余人护送应大汗之招前来的中原道教名宿,其用意也只是因为礼节而非真正需要保护。现在居然有人敢进攻蒙古军队,这让他十分意外。
蒙古人行军时均衣不解甲,听到狗吠声和马蹄声,不等主将命令已经拿起武器准备战斗,片刻间一百多人就在营帐周围布好了阵势,静候对手的到来。
“杀——”人数比蒙古人略多的白衣战士见失去了偷袭的突然性,便随着头领高举的弯刀爆出一声呐喊,向蒙古人疯狂扑来。哲别虽然发箭射杀数人,但对方速度实在太快,转眼便来到近前,哲别只得挥刀率军迎了上去,短兵相接时他留意到,对方呐喊用的是维语。
风驰电掣的马队与蒙古一百人的骑队交错而过,双方均有人落马而亡,白衣战士似乎并不想恋战,突破蒙古骑兵的纠缠后立刻扑到他们营帐中,抛出的火把顿时把几个帐篷点燃。
“不好!快保护长春真人!”见敌人纷纷扑向长春真人所在的营帐,哲别不由大惊失色,没有料到这股敌人的目标居然会是与世无争的中原道教名宿,所以营帐周围并没有留多少人防卫,见对方轻易解决掉几个留守的蒙古战士后径直冲向那座最大的营帐,哲别慌忙掉转马头,率领部下拼命追了过去。
营帐中十几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全真教弟子早已闻声出来,从容而镇定地挡在营帐前,人人手执长剑,凛然不惧地拦在那些袭击者的前方。十八个人呈雁形分列两旁,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剑手。
“杀!”袭击者爆出一声疯狂的呐喊,扬刀向那些不知死活的中原道士冲去,激越的马蹄扬起滚滚尘土,闪亮的刀光辟开浓烈的杀气,两股人马瞬间碰到了一起。
战场中沙石弥漫,令人难以睁开双眼,战马在倒地嘶叫,偶尔有人发出一两声惨呼,待哲别带着人马回头杀来时,只见场地中已倒下了几名袭击者,剩下的人在头领的率领下呼啸而去,如来时一样迅疾。哲别顾不上追击,慌忙查看那些道士的情况,万一偷袭者伤了长春真人,那自己就没法向大汗交待了。
哲别草草查看一下那些道士的伤亡情况,然后翻身下马匆匆钻入帐篷,只见须发皆白的长春真人盘膝坐于帐篷中央,正手心向上纹丝不动地瞑目养神,哲别忙低声问道:“丘真人······没事吧?”
长春真人缓缓睁开双眼:“山野与世无争,能有何事?”
哲别长长舒了口气,是啊,长春真人乃世外高人,从不与人结怨,而自己一行又不是财帛丰富的商队,他想不通怎么会引来盗匪袭击。茫然退出营帐,只见帐外十几个道士也倒下了两、三个,在短兵相接的瞬间既被战马撞得骨碎筋裂,眼见不活了。
简短地问候了那些道士几句后,哲别也清点了自己的部众,显然自己手下并非那些偷袭者的目标,所以伤亡并不大,这更让他疑惑不解。
“将军,这些偷袭者是维吾尔人!”一个蒙古兵匆匆前来禀报道。哲别忙跟他去查看了那几个战死者的尸体,果然是高鼻深目的维吾尔人。
“哼,咱们去别失八里城,看看维吾尔人怎么说!”哲别说着向前方一指,前方百里开外,就是维吾尔王国的京城别失八里。
别失八里建在沙漠中的一处绿洲之上,种族众多而混杂,是丝绸之路上的必经之地,也是维吾尔地界最为繁华的一处城市。当哲别保护着丘处机一行来到这里时,只见夕阳照在它古老的城郭之上,使它看起来就像一座传说中的圣殿。
“报!维吾尔塔里什亲王率百官在城门外迎接成吉思汗特使!”一个前去通报的蒙古兵匆匆而回,没等战马停稳就翻身下马对哲别高声禀报。哲别知道维吾尔王巴尔术已经率军参与了大汗的西征,他的叔父塔里什亲王是留守维吾尔的最高长官,他亲自出迎算是维吾尔人最隆重的礼节了。
“唔,知道了。”哲别淡淡道,并不因对方是维吾尔亲王而稍有紧张。在他眼里,天底下只有大汗一个人值得去恭敬和尊重,其他人就算贵为国王,也不过是大汗跟前的奴仆而已。
驼队缓缓向城中前进,在城门外终于见到了那位维吾尔亲王,只见他年近五旬,胖得像一座肉山,若不是有两名健壮的侍从搀扶,他恐怕都走不了几步。远远见到哲别一行他就慌忙抢上几步,恭立路旁高声道:“维吾尔塔里什,率百官恭候成吉思汗特使!”
哲别随意抬了抬马鞭:“免礼!”
一行人在塔里什引领下进了别失八里城,一路上只见城中市民纷纷在道旁注目为礼,在面对蒙古人时,眼中俱有本能的担忧和惧意。虽然别失八里从未遭受过蒙古人攻击,但百姓依然从各地商队口中,知道了蒙古大军战无不胜的威名和杀戮无度的劣迹,尤其是对大名鼎鼎的哲别更是充满畏惧,反而没人注意到混在骑队中的长春真人。
丘处机见状不禁面露沉思之色,捋须暗叹:看来就算不是为成吉思汗那张画,这次不远万里来蒙古也是有价值的,至少可以就近看看那位统一蒙古、灭国无数的成吉思汗和他的军队,究竟有何战无不胜的奥秘?这或许可以成为汉民族学习的榜样。
王宫内早已设下了丰盛的筵席,但哲别只看了一眼便退出来,对塔里什亲王道:“咱们蒙古人饮宴喜欢以草原为席以苍天为穹,若是缩在那窄小低矮的宫殿内,如何能尽欢?”说着也不等塔里什同意,他已来到长春真人骆驼前笑道,“丘真人在上,咱们还是在那城外的大草原设宴尽欢,若是缩在马不能跑、箭不能射的狭窄宫殿里,岂不要憋出病来?”
丘处机也厌恶宫廷的繁文缛节,又担心蒙古人与城中百姓发生冲突,令自己的西行节外生枝,所以一听哲别如此建议,他立刻点头赞同:“将军此言正合我心。”
迎接蒙古特使的欢宴很快就从王宫中转移到郊外的大草原,一排帐篷很快就搭建起来,塔里什亲王早早就率百官恭候哲别一行入席,煮牛烹羊的香味弥漫在草原清新的空气中。
“塔里什亲王,末将曾在贵国境内遭到维吾尔人的袭击,不知你有何解释?”在帐篷外的毡毯上坐定,哲别不忘向维吾尔亲王追究起昨夜发生的事。
“有这等事?”塔里什胖胖的脸上顿时哆嗦起来,“是······是谁会如此大胆?”
哲别一招手,一名蒙古百夫长立刻把那几个维吾尔人的头颅和他们的弯刀扔到塔里什面前,顿时把他吓得面色发白。哲别一指地上人头:“那些卑劣的家伙不仅伤了我几名勇士,甚至还杀了丘道长三名弟子。要知道丘道长和他的弟子可是大汗最尊贵的客人,如今丘道长的弟子被那些家伙杀害,你说末将该如何向大汗交代?”
塔里什脸上顿时汗如雨下,心知若因此事引起蒙古大汗之怒,那维吾尔说不定就有灭顶之灾,正如花刺子模一样!他慌忙转头对众大臣吩咐:“立刻与本王去查,是谁冲撞了成吉思汗的特使?无论查出是谁,一律问斩!”
待几名将领捡起那些人头和弯刀退下后,他又对身旁的哲别陪笑道:“将军息怒,此事本王定要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大汗那里还望将军多多美言。”说着他拍拍手,乐师鼓手鱼贯而入,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十几个美艳绝伦的维吾尔少女。维吾尔是个善歌善舞的民族,乐声一起,少女们便以特有的舞姿为欢宴歌舞助兴。
见不少蒙古兵将都看直了眼,塔里什忙对哲别笑道:“将军若是看上了谁,待会儿就令她侍寝。本王另选有几名绝色少女和无数珍宝,望将军替本王带给伟大的成吉思汗。”
哲别呵呵一笑:“大汗对这样的礼物定不会拒绝。”
谈笑中酒宴渐至半酣,蒙古人渐渐露出他们天生的狂放,纷纷斗酒欢歌,不可尽述,最后竟敞开胸襟或者拔出马刀拍打着胸甲,迎着草原寒冷的夜风放声狂歌:
雄鹰展翅天宇兮,百鸟颤颤而投林。
狼王嗥啸山林兮,群兽呜咽而逃避。
大汗九旄大纛所至兮,万国灰飞而烟灭。
······
众人且歌且吟,神态狂放,一名蒙古百夫长甚至拔出腰刀,乘着酒性在场中挥舞起来,吓得那些歌舞助兴的维吾尔少女纷纷闪避,另一名百夫长则追着那些维吾尔少女动手动脚,蒙古人纷纷鼓掌呵呵大笑,俱没有注意到塔里什身后那些维吾尔将领脸上,多少都露出不忿之色,就连长春真人那些弟子眼底,也闪过一丝鄙夷。
听到周围劝酒欢歌的声音弱了下来,大草原上就只剩下蒙古人的高歌和欢呼,显得十分刺耳。哲别总算注意到维吾尔将领们脸上的不豫,不过酒兴上涌,他也无暇顾及旁人感受,乘着酒性对塔里什笑道:“塔里什亲王,你可见过这么彪悍豪放的战士?维吾尔可有如此英勇的武士么?”
“谁说没有?”一名身材高大壮硕的维吾尔将领摔碗而起,“我维吾尔有的是勇武之士,我别失八里城中尽多勇惯三军的猛将。”
“好!”哲别鼓掌大笑,对场中那位乘兴起舞的部下道,“欢宴岂能没有勇士助兴?我蒙古习俗,酒宴不能少了摔角骑射。客列古台,你就陪这位将军玩玩!”
“好呐!”那名百夫长说着脱去皮甲扔去腰刀,对那名维吾尔将领招手笑道,“来来来,就让咱们为塔里什亲王和哲别将军助兴!”
蒙古人性情豪放,每遇欢宴总少不了摔角为戏。摔角场上,将军与士兵完全不分尊卑贵贱,常有万夫长与士兵扭打在一起,甚至王公贵族也偶尔下场与将士同乐,那些能摔倒猛将或贵族的士兵不但不会受到惩罚,反而会得到奖赏甚至提拔,因此摔跤场是普通士兵表现自己的舞台和获得赏识的捷径。客列古台向那名维吾尔将领挑战其实只是蒙古人欢宴中的一种游戏,不过在维吾尔人看来,这已经是不可容忍的挑衅。那名将领虽然不善摔角,却还是愤然脱去甲胄下场,想亲自教训一下这些狂妄的蒙古人。
“好!”蒙古人和维吾尔人齐声高叫,把塔里什亲王想要阻止的话给压了下去,他身旁的哲别也拉住他笑道:“就让他们比划比划,难得大家这么高兴,亲王就不要扫兴了。”
塔里什不好再阻止,只得叮嘱自己的部将:“喀诺将军要当心,千万莫伤了蒙古贵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