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城虽然也是南王颜恭海的封地,不过它实际上不归任何人管辖。这里就像是一锅充斥着各种臭味的大杂烩,随处可见东轩、塞姆或大西族流民以及各种各样肤色的混血儿,他们那肮脏的衣衫和满是野性的眼眸,都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他们是冒险家,亡命徒,或者干脆就是天生的罪犯和强盗。他们从亚特兰迪斯大陆各个角落来到这里,大都是在这文明社会的最后驿站做最后的小息,他们的目的地无一例外都是南陵郊外那片死寂的沼泽,从那里再往南,就是各种族冒险家心目中的天堂,同时也是地狱,是机遇与凶险并存的恐怖和希望之地——南荒。
这里虽然也有代表律法的城主,但如此多亡命之徒聚集在这样小小一座边城,任何人都得靠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自己,官府早已成为一种摆设,他们只对如何抽取捐税感兴趣。况且南王颜恭海新败,听说烈王的军队指日就要打到这里,南陵城主正在做投降的打算,根本没心思理会城内的治安。因此城中到处充斥着抢劫、强奸、杀人、放火等等犯罪,若一日没有点事故发生,反而让人觉着不太正常。
六月的南陵气候闷热,间或的一缕南风,带来远方沼泽那腐臭的味道。这日正午,一小队从北门进来的彪悍轻骑,踏碎南陵那与生俱来的纷乱,让众多流民心中都不由生出一阵警惕和惊诧。那些人显然不是流民或逃犯,虽然他们衣着普通,人人也都疲惫不堪,还带着满面风尘,但他们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威仪和气派,即使想掩饰也掩饰不了。落在南陵众多精明的冒险者眼里,立刻就把他们和流民们区别开来。
他们中领头的是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汉子,身材模样都有些普通,衣着打扮也像个寻常商贾。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的眼神,即使在疲惫不堪中,也透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煞气。一行人在南陵最好的“北来客栈”大门外停下,不等店小二招呼,已有随从抢先进店为那中年汉子打点张罗。而他则从容不迫地从马上翻身下来,回身把一个年近三旬的美貌少妇从另一匹马上搀下来,二人手挽手进得客栈,在随从的引领下来到靠窗那张桌前坐了下来。
“王爷······”那少妇刚一张口就被那汉子抬手阻住,只见他警惕地四下看看,这才对那少妇苦笑说:“阿丹,我早说过,如今咱们是逃难,万不可再有引人注意的称谓。”
那少妇神情一黯,忙道:“是,相公。”还要再说什么,店小二已送酒菜上来,她立刻闭上嘴,直等小二离开后她才又低声道:“相公,咱们这一路急赶,人马均疲惫不堪,如今南荒近在咫尺,咱们是不是先在此休息两天?”
那汉子神色怔忡地端着酒杯,呆呆地望向窗外,那里正好是南方。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焦虑,缓缓摇摇头,“这儿鱼龙混杂,不宜久留。我想在此稍稍歇息半日,天黑前咱们就往南荒进发。”
“连夜走?”那少妇一惊,还要再说什么。只听门外一阵马蹄声传来,在店门外陡然刹住,然后是长长的马嘶和蹄掌刨地的声音。几乎同时,骑手已翻身从马鞍上落下来,尚未进店就在脆生生地高叫:“掌柜的,我找几个人,你们这两天有没有从晋城那边来的客人?”
说着那人已跨进店中,那少妇忍不住转头向他望去,只见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俊美少年,一身干净利落的天青色武士服,外披一件水色披风,使他看起来更显潇洒风流,腰间还挂着柄样式奇特的短剑。他一来到店中,墨玉般的眼珠子就往四下乱瞟,陡然间看到不远处那美貌少妇,脸上顿时闪过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喜,立刻疾步过来,嘴里还不住叫着:“巧了,真是巧了,姐姐也在这里?”
见他叫得亲热,那少妇脸上不由一红,赶紧转开头不再看他。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那少妇的尴尬,过来一把就抓住她的手问:“姐姐怎么会来这里?还打扮得这般古怪?”
见对面那中年汉子眼里闪过一丝狐疑,那少妇赶紧甩开他的手,红着脸恼怒地瞪着他说:“我······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了人。”
“没有认错啊!”那小子仔细打量了少妇一眼,夸张地叫道,“你难道不是南王妃沈丹姐姐吗?”
话音刚落,周围几个随从立刻拔刀围了上来,顿时把那少年围在中间。那少年一惊,看看四周情形,再看看一直端坐在那少妇对面的中年汉子,终于恍然大悟,指着他叫道:“哦!我知道了,你、你就是南王颜······”
话未说完,就见中年人对那少年身后一个随从一使眼色,那随从立刻一刀柄磕在那少年的后脖子上,那少年浑身顿时一软,像倒空的麻袋一下子软倒在地,头上的瓦楞英雄帽也跌了下来,一头乌黑长发立刻散开。
“咦!是个女的!”两个把她架起来的随从一脸惊诧。那少妇一看她模样,顿时恍然大悟,忙对那中年汉子低声说:“我想起来了,她叫纪萱萱,是东陵城主亚伯都的外甥女,上次我在大峣山被一个死灵法师追杀,曾得她表哥亚辛公子相助,然后一同去的晋城。”
中年人微微点点头,见几个随从都在等着自己拿主意,他略一沉吟,这才低声道:“把她也带上,没准可以用上。这儿不宜久留,咱们立刻换个地方。”
说完起身就走,等客栈掌柜发觉时众人已走得干干净净,不过桌上却留下了几枚金币,足够酒菜钱,老掌柜见状也就没有多想,只遗憾这样大方的客人,一年都难得遇到一个。
“老板,给找间上房,把酒菜送到房中来!”
老板正在遗憾,就见一个带有一点大西族血统的东轩人,抱着个大西族孩子进来,那孩子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头脸露在外面,孩子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也有点萎靡,似乎正在生病。老板刚要细问,又见一个大西族的美女也跟了进来,把几枚金币递给他,小声吩咐说:“快去照办,外面那辆马车也交给你了,车轴要上油,牲口也要喂饱!”
把金币凑到嘴上使劲一咬,老板顿时大喜过望,攥着那几枚沉甸甸的金币,他不住在心里感谢神灵,没想到一年都遇不上一个的豪爽客人,这一日之间竟然遇到了两个。他不敢怠慢,立刻招呼小二去赶车牵马,再让厨下准备可口饭菜,自己则亲自把客人领到楼上的上房。把三人安顿停当后这才乐滋滋地下楼来,一路上心中都忍不住在揣测:又是一个和东轩人私奔的大西贵族小姐吧?不过看他们的年纪,好像不应该有那么大一个孩子啊?
不用说,这三人就是从晋城一路赶来南陵的夏风、库乃尔和翼人王子阿莱特。直听到掌柜去得远了,库乃尔才关上房门,夏风也才把披风从阿莱特身上解开。翼人王子的伤基本已痊愈,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和长期的牢狱生活,使他的身体还有些虚弱。虽然他已经可以飞行,甚至可以用翼人那种天生的本领来召唤同伴,让他们把自己带回冰雪之国,但不知怎的,他始终都没有这么做,他一直都还记着自己对库乃尔的承诺:伤好了要带她一起飞。他怕自己这一走,以后就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小二不多时就送来酒菜,却被客人挡在门外,只见那个漂亮的大西族女子把酒菜接过去后就立刻把门给掩上,并插上了门闩。这让小二心里直犯嘀咕,不过南陵城向来什么样的人都有,何况是一对私奔的异族恋人,因此小二也没觉得太奇怪。
房中三人吃过饭,夏风终于对阿莱特笑着说:“好了,鸟人,再往前就是南荒,我不想让你陪我们去冒险,这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看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如果能飞,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吧。”
“他的伤还没全好!”夏风刚说完,库乃尔就瞠目怪道:“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
“那怎么办?”夏风耸耸肩,心里又泛起一丝酸意。库乃尔想了想,“我这就去找我的同伴,可以留下两人来照顾阿莱特,直到他的伤痊愈。”
“我的伤已经完全好了。”阿莱特急着说,“我已经不需要别人来照顾,我无意间听说你们去南荒是为了大西国的‘枫枞之星’,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南荒凶险无比,有我这样一双空中的眼睛,可以帮你们避开许多凶险。”
夏风与库乃尔对望一眼,见她眼中似乎有些愿意,夏风本能地想反驳,却听阿莱特又道:“你们是阿莱特的恩人和朋友,帮助朋友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幸福,希望你们不要拒绝。除非你们没把阿莱特当朋友,而是当成某种可怜的动物,一时好心救助一下罢了。”
“阿莱特,我们没这么想,”库乃尔忙道,“我们一直把你当同类,当朋友,只是南荒实在太凶险,我们不想······”
看到阿莱特的眼神是那样失望,库乃尔再说不下去,只得把目光转向夏风,让他拿主意。夏风想了想,突然对阿莱特伸出手,笑道:“OK!欢迎你参加我们的冒险,不过我要先说清楚,既然是朋友帮忙,我们可不付任何工钱,必要的时候你还得负责给咱们弄吃的,为咱们放哨,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阿莱特激动地握住夏风的手,“我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你们。”
见这事终于得到圆满解决,库乃尔长长地舒了口气,也忍不住伸出手与二人紧紧握在一起,静静地不愿松开,直到发觉两个男子的脸色都有点异样,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对二人道:“我这就去找我那六个同伴,然后咱们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就可以向南荒进发。”
南荒南荒,究竟有些什么样的凶险啊,居然让人这般谈之色变?夏风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眺望着窗外那阴云密布的天空,只见天边的浓云不时变幻成各种不可捉摸的形状,而那浓云下面,就是亚特兰迪斯大陆最神秘最恐怖的一个角落——南荒。
南陵城夜里飘起毛毛细雨的时候,十多里外的南荒沼泽中却下起了倾盆大雨,原本就很局促的硬地,一下子变得更为拥挤。十多个精壮汉子牵马围在那唯一的帐篷前,木然望着眼前茫茫一片白雾的沼泽,眼里满是听天由命的无奈和悲凉。
“这鬼天气,让大家受苦了。”那个眼带煞气的中年人突然从帐篷中钻出来,几个或蹲或坐的汉子忙站起来,向他低低地叫了声:“南王殿下!”
“别再这样叫了,”南王颜恭海挡开一个随从撑起来的油伞,任由豆大的雨点直接打在略显瘦弱的身上,转眼间便使他浑身湿透。他鹰隼般犀利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见众人神情虽然狼狈,却依然不失对自己的敬仰和尊重。南王眼里不由露出一丝赞许,微微颔首道,“兄弟们一路追随我到这南荒来冒险,实在太难为你们了,我颜恭海他日若能东山再起,必定不忘今日与众兄弟风雨中共患难的情形。”
“主公千万别这么说!”众人纷纷道,“主公对咱们恩重如山,能追随主公是咱们一生的幸运,别说这小小的南荒,就是刀山火海咱们也决不会放在心上。”
颜恭海满意地点点头,拍拍身旁一个随从的肩,“大家辛苦这一夜,等雨停了好好休息一个时辰再走,这里还只是沼泽的边沿,过了这片沼泽才算是真正的南荒。”
返身钻回低矮的帐篷,王妃沈丹忙用干汗巾为他擦去头上脸上的水珠。小小的帐篷内除了沈丹,还有一身男装打扮,依然昏迷不醒的纪萱萱。
“还没醒?”颜恭海皱眉看了看纪萱萱,沈丹忙道:“我给她闻了点安魂香,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相公打算把她怎么处理?”
“嗯,听说蔺啸宇已派出‘侦缉署’高手追来,不能让她泄漏了咱们的行踪,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往沼泽里一扔了事。”说到这见沈丹蓦然变色,颜恭海忙笑道,“不过她表哥是你救命恩人,我当然不能这样对待她,现在只得暂时把她带上,走一步看一步吧。”
沈丹幽幽叹了口气,抱膝缩入颜恭海怀中,低声问:“王爷,‘枫枞之星’真的能助咱们重振旗鼓,东山再起?”
颜恭海轻轻揽着王妃的肩头,自信一笑,“‘枫枞之星’是大西帝国的传国神器,在大西国贵族中非常神圣,若不是远在荒凉偏僻的南荒,中间又隔着咱们东轩国,恐怕他们早已出兵南荒了。这次咱们若能找到‘枫枞之星’,定能从大西帝国借到一支强兵,到时就可再与蔺啸宇决一雌雄!”
二人正说着,只听帐篷外传来一阵骚动,那些追随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勇士,居然发出了恐怖之极的惊叫。颜恭海忙出来一看,只见远方沼泽那白茫茫的水雾中,一个巨大的肉蘑菇破开淤泥正缓缓升起,渐渐升到小山一样的高,然后缓缓向这边滑来。寂静中,可以听到它拨动淤泥和污水的声音,像无数头水牛同时在淤泥中滚动身体。当它滑近些的时候,众人才发现,它是靠着数十条巨大的触须在淤泥中划动来挪动那臃肿柔软的身体,它每一条触须都足有常人大腿那么粗,而它的个头则远远超过了陆地上任何一种动物。
一匹失惊的战马突然挣脱主人的手嘶叫着向来路跑去,刚跑出没多远就一下子滑倒在淤泥中,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从淤泥中跳出来。那巨大的肉蘑菇立刻向它靠过去,悠然地向它伸出巨大的触须,触须顶端如一朵巨大的喇叭花慢慢张开,把那匹马缓缓包裹起来,然后触须一阵蠕动,只见那匹战马就一点点被触须吞没,那触须上渐渐出现一团蠕动挣扎的隆起,显然那是被吞没的战马一时间还没有毙命。
“大家不要惊慌,是盲龙!”颜恭海忙高声警告大家,“原地趴下,千万不要动,它看不见也听不见,全靠触须感受淤泥中的震动来判断猎物的位置!”
众人一听慌忙趴在地上,只见那匹依然在挣扎的战马已经顺着巨大的触须被吞进了它的身体,然后它缓缓挪过来,巨大的触须像蛇一样在地上爬行,慢慢摸到了众人身上,灵活而小心翼翼地试探、摸索,那软腻腻粘答答的触须从众人身上、脸上一一摸过,直让人浑身战栗。一个随从再忍受不了这种恐惧,突然一跳而起,大叫着一刀斩断了那根触须。受伤的触须立刻缩回去,但另一条触须却从另一边闪电般袭来,一下子就把那武士紧紧缠住,快速把他拖入了泥塘,那武士拼命挣扎嚎叫,却无法动弹分毫。不远处的同伴全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喇叭花一样的触须包裹起来,最后一点点被吞没。
吞没了那武士后,盲龙似乎发觉这儿有它喜欢的猎物,不禁又靠近了一点,再次伸出触须在地上摸索。这时,颜恭海突然跳起来对众人大叫:“大家快把马赶开!快点!”
众人慌忙把拉着的战马放开,但这些战马只吓得簌簌发抖,不敢挪动半步。颜恭海一看,不由大叫:“快用刀把它们赶开!快!”说着率先把刀插进一匹战马的屁股,那马吃痛,顿时向前跃去,一下子跌入淤泥,立刻引来盲龙的触须,转眼间又被它彻底吞没。
另外几匹战马也被武士们赶入泥沼,无一逃过盲龙巨大的触须。其中一个武士不小心跌入泥沼,也成为盲龙的食物。在吞没了两个人和七匹战马之后,盲龙这才心满意足地慢慢沉入泥沼,带着一连串的气泡,渐渐消失在淤泥深处。
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动静,众人这才心有余悸地从地上慢慢爬起来,顾不得理会浑身的污泥脏水,只是脸色惨白地看着彼此,心中没有失去同伴和战马的悲哀,只有死里逃生的欣慰,连暴雨什么时候停的都没注意到。
“快收拾营帐,咱们立刻离开这里!”颜恭海忙向大家挥手下令。然后转身钻回帐篷,浑身发抖的沈丹一下子扑入他的怀中,用哑涩发抖的嗓音抽泣对他说:“咱·····咱们回去吧,别······别去南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