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伊莉雅: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铺进来,正好照亮了这一行舒展优雅的字迹。在诸多急待处理的公文和花花绿绿的账目中,只有这张空白的纸卷突兀地被放置在一眼就能看见的最上面。浅蓝色头发的青年人头昏脑涨地才从忙碌到无暇进食的上午爬了出来,右手刚刚把细边眼镜摘下,视线便不可抑制地落在了这几天来都没能起笔的书信上。
“伊莉雅”。
——只是这一个盛开在纸面上的名字,就能让人心湖荡漾。
阿尔文定定地看了那个名字许久,直到忍不住伸手将它揭来,覆盖在原本平铺在桌面的地图上。一串漆黑的斜体字,于是铺展在纸面上。
“……距离上次的通信,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吧。之所以推迟给你回信,是因为有些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我都无法诚实地告诉你。有关我们的胜率,伊莉雅,这正是每一次战斗前都需要计算的,最无意义的数字。不过,如果你一定想要知道的话,那个数字大约不会超过四成。如果是按照殿下的说法,也只能算是‘有理由一试’吧。这些消息,等到传达到你的所在,战斗也应当快要结束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也可以顺带见证这个数字是多么的愚蠢。”
但是我们的胜算,并不等同于自己存货的概率。像是这一类听起来有些残酷的话,年轻的副团长最终也还是没能写下。
“我要回答最后一次见面时你的提问,很庆幸在我们的团队中,并不存在热衷战争的人。但是总有些事情,是需要通过一方死亡来奠基的,作为一种解决事态的有效途径,就没有什么对错之分了。”
笔下的句子终结,阿尔文听见窗外的人声嘈杂响起。他想起昨天傍晚路过操场的时候,看到自己来到格里姆海默后便一直共事的伙伴,一个人坐在逐渐被黑夜笼罩的围栏上。自己当时觉得一阵头疼,因为实在是不太想去过问对方无论何时都显得不怎么着调的行为。
“阿尔文啊……你说我们要是不小心输了,不就变成反派了吗。”初夏方至,永远如猎犬般充满活力的罗伊德·神烦的·布尔韦尔回过头来,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在深红的夕阳下闪闪发亮。在自己尚未来得及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发言作出回复时,对方便又莫名其妙地下定了什么决心,“所以说一定不能输啊。”
“你的不能输未免也太廉价了。”
“哈哈,说得也是。可是怎么办啊,我实在找不出其他能让自己打起干劲的理由了啊。到现在为止,我都始终觉得自己是不小心被卷入这种不得了的事态中的。”
“反正到了战场上,大家都得为活下来而努力。”
“我是说如果有需要的话,”罗伊德按着腰间的佩剑,咬紧了“如果”的字音,“我会尽量为了胜利而努力。”对他来说,这是难得严肃认真的语调,虽然也只有这么一句。“嘛,否则的话我早就逃啦。小艾斯的话就不用烦恼这些,反正有前辈在前面顶着,是吧。”
阿尔文有意想要填充些欢快的消息到书信里去,虽然刚才的回忆有些沉闷压抑,不过倒是令自己想起了些好话题。
“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艾斯蒂尔前些天已经离开了骑士团,你也可以不必再担心她的状况,团长都会安排妥当。”
阿尔文停了笔,因为在写到莱恩维特对某一个人的安排时,总有一种微妙的不适应——本来的人事变动,都应该是自己负责的部分才对。他想起那天开会的时候,莱恩维特用一种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说艾斯蒂尔短期内都不会回到团里,那时候的表情就和自己刚刚送走伊莉雅时一样。
虽然也许只有她一个人感觉不到,不过团长他还是完成了自己最希望做到的事情啊。要是换做其他什么人,大多会对那家伙粗壮的神经感到无奈吧,只可惜团长本人也是对此毫无自觉的类型,结果却反倒成了旁人受累。想到罗伊德一本正经地跟自己说,等艾斯蒂尔把团长玩坏了再着急就来不及了……这种不着调的话,现在也还是忍不住想笑。
不说罗伊德这种对身边人的态度比较敏感的性格,自己也算是谈过恋爱的人了,那样的感觉我怎么会不清楚。那么温柔的声音,好像迁就一般的姿态……
“如果换做我是团长的话,伊莉雅,如果到了这个关头,你却还在我的身边。只有这件事情,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连续工作的劳累和饥饿,最终还是驱使阿尔文离开房间觅食。墨迹未干的信件,被细心地收在右手边第一个抽屉中。斑驳的光影打在房间正中,静谧又安稳的错觉因此弥散在无人处。
“等我回来,伊莉雅。”
——被寄托在这张薄薄的纸张上的,这样的愿望,也算是对自己上战场前的祝福吧。阿尔文这样想着,银蓝色的制服随着稳健的步伐,被拉出一条凌厉的圆弧。
大厦的十七层,晚九点。
虽然楼下技术部还有人在加班,但是运营部这些天倒是清闲得很。这个时间段,站在楼边河上的桥梁一层一层往上数,第十七层的灯光正好是早早灭掉的。
秋天,又是高层建筑,室内的气温稍稍有些凉。
而在这样的一个黑暗阴凉的环境中,还有一台电脑屏幕正闪烁着蓝白的光,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杂乱地响着,乍一听,也和武器交击的铿锵声没什么区别。
一样的快,一样的乱,每一个按键砸下去都是自信有力的。
看上去穿了至少有几个年头的黑色皮夹克,歪歪扭扭地挂在座椅靠背上。一个能将规整的白衬衫穿出落魄颓唐样子的中年男人,用一种拼命地架势正坐在电脑前,蓝白的光芒闪烁,将他的脸映衬得有几分可怖。
“乓——!”
“老大!这么晚了你还没下班儿啊!”
“干什么干什么!”
三道声音似乎是同时响起的,坐在电脑后面的男人听到人声,猥琐地伸长脖子探出半个脑袋,身体却好像被黏在了椅子上一般,就没怎么动弹。键盘敲击声一缓,男人嘴里念念有词,右手潇洒地一甩鼠标,屏幕上不断闪动的光就此定格。
“老大,看片儿呐!只给人看桌面算是怎么个事儿啊!”
“滚滚滚,小孩子懂什么!”
男人大手一挥,将想要凑上来操纵电脑的人挡了回去,海湾椰树的经典桌面果然默默地亮着。不顾身后人“哎哎”叫着阻拦,男人伸手就把显示器开关给掐了,一边作势起身穿衣下班。
“下班儿啦,难得啊!年轻人就是精力充沛得像狗一样,写完程序不赶紧回家还满大厦乱跑着找人玩啊。”
来人听了这没来由的恶声恶气倒也没恼,只是又默默地把显示器给开了。最下边儿的任务栏里,一个露了头的“……去死吧”还是没能藏住。这要是别人,看着笑笑也就算了,但是这不碰巧是被认识那家伙的人发现了吗。
“擦,小子眼挺尖的啊。”
“那是啊,要不怎么接老大的班儿。”
“少来啊,那是我主动腾出来给你的!”男人的皮夹克这才伸了半只袖子,便耍无赖般地上手把来人的肩膀给搂了,“程序部多不好啊,你看看,每天走得都比保安还晚。趁那谁谁还在棺材里躺着,咱俩出去吃顿好的!”
“那是以前了,现在走得比保安晚的是执勤的护士。”程序猿微笑着回了一句,显然是对应付自家老大的手段熟能生巧了。“还剩一点儿了吧,吃宵夜前能不能完成?”
“……你行!你就吓我吧!”男人念念叨叨地又坐下了,前后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噼里啪啦地键盘敲击声又一次回响在屋子里。程序猿见对方不再搭理自己,也在旁边开了一台电脑,随便瞄了个小游戏就来打发时间了。
楼下的技术部已经连着几天通宵值班了。程序猿说得没错,在这栋大厦中,24小时换班运转的,竟然还有总觉得是走错片场的护士。在单独腾出的房间里,一个敦厚的游戏仓仿佛是镇压着什么邪性的东西似的,被摆放在房间的正中央。而躺在里面的女人……路过的无良同事都表示,就差给这祸害胸口再放朵小白花儿,咱就能宣布这是脑病太久又自主放弃治疗,导致抢救无效了。
公司新开发的游戏正在最后的调适阶段,宣传部这都放出风声了,此刻就等着那个首次尝试游戏的“幸运儿”通关醒来,向那些称游戏为“一击致命的电子******”的负面声音做出反驳。
“草,成了!”
男人狠狠地一拍桌子,石破天惊地这么喊了一嗓子。坐在他身边开着小窗口鼠标点着小游戏的程序猿,差点被吓得将桌面上的什么文件点到回收站里去。
“真不愧是老大!”程序猿一竖拇指,这就上手去抢开那个名叫“……去死吧!”的文件,“改成什么样了?我看看!”
“一边玩儿去!我还没保存呢!”男人认真地把文件保存又隐藏,然后又开了个看上去格外朴实憨厚的小窗口敲敲打打了一阵,看着进度条一点点往前蹦跶。似乎是想了想觉得还不保险,干脆又从夹克口袋里摸出个U盘,把文件又复制了一份进去。“有了这个补丁,就不怕她作死了。”
“强制游戏结束?”
“……没那么神。”感觉到程序猿殷殷期盼的眼神似乎都能在黑暗中放出光来,男人面上骄傲嘚瑟的表情瞬间收敛了起来,“就更改了一下最后一个任务的流程走向。不过后面来不及搞什么拟人格了,我就先随便复制了一点以前用剩下的NPC设定丢进去了。”
“合着老大你这两天加班加点儿躲躲藏藏地就改了个结局玩儿?”
“所以说小孩子不懂事!这怎么能只是改结局呢,这是在救她的命!”男人终于得空给自己点了根烟,微小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反正其他主线相关任务都已经百分百达成了,最后一个战争副本,她不用亲自下也能顺利通关。”
“那个游戏里最高潮的割草副本?”
“这么高的仿真度还割毛草!那叫杀人!虽然看上去不太像,但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这出了游戏日子还长呢,哪能这么折腾。”
“她要是知道游戏到底还是给你改了,出来了以后得闹吧。”不想承认自己实际上也松了一口气,程序猿笑着调侃道。
“到时候我就说是你干的,要找找正主,不管我事。”
“……节操呐,老大!”
“节操算几个钱。”进度条转眼间一蹦一跳地已经传送了百分之八九出头,小数点后面跟着一串儿数,让人看了都心烦,“行了,顺利的话,明天早上就该醒了,这边我看着就行了。”
“说好了请客吃夜宵的啊!”
男人悠闲地吞云吐雾了一阵,听到这话很是鄙视地扫了程序猿一眼,随后从兜里掏出两张票子塞到对方手里。“拿去买!完了带上来给我。”
人间的夜晚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样子。半轮灰色的月亮,镶在漆黑的泥里,在这都市繁华的灯火中,也算不得什么光亮。可这至少是真的……男人半仰着身子躺在座椅里,左手搭在桌子边沿打着节拍。疲惫猝不及防地当头浇下,他想了想,还是把显示器的开关掐了,完后便在微凉的屋子里歪头睡了。
随便捣烂在A4纸上的烟头扭着身子冒了阵烟,不一会儿也老实地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