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面无表情站在原地,悠悠下垂的广袖里,手指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谢摇篮从认识他那天起,对他一直存着敬重和感激,后来成了夫妻,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一切,包括他那古怪又任性的闷性子。
她脾气本来也略有些刁蛮,后来修了禅修,倒是越来越温和安然,心性控制近乎炉火纯青,对他更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曾。不知道是因为心性凉薄不在意,还是在贴心忍让……
谢琅从不深究,有些事情难得糊涂。
这是摇篮她第一次生他的气,谢琅安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银色凤眸如同蒙尘的月光,他的脑子也纷乱如麻,怎么都静不下心来。
上善无为。最好的法子应该是就此离开,反正萌萌在她这里,虽说他气息有些紊乱,也没有出什么大事,不必再担心。
可是一想起她最后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的模样,就憋闷得牙痒痒。
她不能冲他发火,不能冤枉他,更不能再甩开他!
谢琅现在想咬她的脖子,想一点点嚼碎她,还想把她彻底吞咽下去。
谢琅甩袖寻觅她的气息,想追过去,可是刚踏出一步,就冷然哼了一声,捏诀隐匿了身形,周身轮廓浅浅一荡,谢摇篮的洞府内恢复了安静。
谢摇篮抱着萌萌,一路去了玄清池,萌萌坚持不了人形,趴在她怀里又恢复了毛茸茸的圆球模样。
谢摇篮抱着他的手一颤,周身灵气都变得紊乱。
他全身上下的皮毛没有几处完整的,不是被烧焦,就是稀稀拉拉,看起来像是被强行拔去了一般,露出外边的粉嫩皮肉上也带着深深的划痕,没有血迹,应该是已经处理过了。
小家伙趴在她掌心,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她脸上的每个表情,狠狠瞪她:“我就知道你嫌我丑了,讨厌鬼!”
“没有。”谢摇篮想揉揉他的毛,可是看着那狼藉的皮毛让她手指颤抖了下,只能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小爪子,道,“娘是想说,你长大了。”
小家伙扬起下巴,转身拿尾巴对着她。
萌萌原身确实长大了些,原来的时候,他四肢卧在她掌心,还占不满手心。现在他趴在她掌心晃尾巴,毛茸茸的身体都可以溢出手掌了。
他继续闹着要洗澡,谢摇篮跪坐在玄清池边,撩起灵泉水浇在他身上,萌萌享受地眯起眼睛,谢摇篮抬起空闲的手,忍不住挠了挠他的粉嫩又毛茸茸的耳朵根。
萌萌敏感地抖了一下,抖起身子甩了她一身水珠,扭头张嘴就咬破了她的食指。
“这里不能乱摸!”萌萌凶道。
谢摇篮好奇问,“为什么?”忍不住又轻轻碰了下。
萌萌恢复了活力,两只前爪交错在她手腕上划了十道红印,“说了不能摸!你还问为什么,你还摸!你有能耐去摸父亲的耳朵根去!”
谢琅正隐匿这身形,躲在一边偷偷查看儿子的伤势,萌萌和谢摇篮修为比他低得太多,连他一丝行迹都察觉不了。萌萌的话一句不落地传进了谢琅的耳朵里,他动作一顿,脸上虽然还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耳朵尖却突然起了一片粉红。
谢摇篮自然看不见此景,她柔声安抚下儿子,继续小心翼翼为他清洗,问道:“你身上这伤……是天劫伤的吗?”
妖修每次进阶,都会有天劫来袭,昔日谢摇篮怀着他正要生产的时候,险些被几道突然而至的天劫劈得魂飞魄散,当时她拼劲尽攒下来的家底,勉强扛了过去,暗自感慨倒霉,过去这么多年,才想起很可能是因为怀的不是凡胎的缘故。
故此萌萌说他并不是被人所伤之后,她就怀疑到了天劫头上。
因为从未出过青冥界,也不知道界河之上的重重险象危机,她就没往那方面想。这正合萌萌心意。
小家伙被灵泉濯洗得舒舒服服,原地一滚又变成了小童子模样,因为刚刚进阶,灵气尚且不能完全控制,他头上顶着两个尖尖的耳朵,身后也拖着一条膨大茸茸的尾巴,伤势随着他灵气的恢复,也在慢慢愈合,那尾巴比谢摇篮在方城遇到他之时,油光水滑了不少。
萌萌对于谢摇篮的问话,不反驳也不附议,他憋出一脸委屈难受的表情,扑到她软绵绵的胸口,一句话也不说。
他那双耳朵从头发缝里透出,两个小尖头折起耷拉了下来,像是被烈日晒得枯萎的蓍草花。
谢摇篮暗想:看他这幅模样,应该也不是被天劫所伤。
思维转了个弯,谢摇篮开始想岔了,不过无论怎么说,都是谢琅将萌萌照看成这副狼狈模样。
谢琅立在谢摇篮身侧,看着儿子装着乖乖巧巧的模样,却在阴险地陷害自己的亲生父亲,精致美好的凤眼,慢慢地眯了起来。
趁着父亲出门参加仙极界盛会的功夫,偷溜出来的小崽子,居然学会了先下手为强地告黑状!
萌萌突然打了个寒战,他朝前方虚空处看了一眼,但是什么都没有,他觉得自己想多了,立刻继续耷拉着耳朵装乖,身后那条白蓬蓬的尾巴却不由自主地抬起晃了晃。
谢萌萌一点点内疚都没有!
萌萌虽说想继续保持人身跟随谢摇篮,可是顶着两个耳朵,拖着一条尾巴,实在不伦不类。只能化成原形,伏在她肩头,懒洋洋打哈欠。
谢摇篮本想立刻返回洞府,可刚下了玄清池,就看到本来飞速遁过她身边的两个修士,突然顿住了脚步,两个修士一男一女,男修透着些诡异,面容看起来普通平凡,可是就是那张平凡的脸,让人转瞬即忘,即使努力去记住,下个瞬间依旧像从来不认识一样。而女修——
“阿绯。”谢摇篮皱眉。
阿绯猛地后退了一步,结巴道:“师……师姐……。”
而那面目模糊平凡男修一直看着谢摇篮身后,嘶哑笑了一声,道:“想不到重琅真人也会做这偷偷摸摸的事情,当日秦山一别,一晃八万余年,真人可无恙安好?”
正是这声音,让谢摇篮回忆起来,这人正是那日在瞻海长卷之中,素海心口中的生魔!
紧接着,那男修似乎为了彰显实力,身上威压倾数外放,衣袍无风自动,阿绯痛苦地捂住胸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冒汗,脸色惨白。
谢摇篮也摇晃着后退了两步,冷不防靠入了一个体温略低的身躯,那人抬起一只手攥紧她的手腕,将她护住。这才冷淡问了一句:“碧玥死了?”
“我留她一缕残魂,生生世世转生为草木,不开灵智。”生魔笑了下,他意有所指看了谢摇篮一眼,“真人难道以为我会对她留一丝慈悲心?”
都在他意料之中,谢琅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扭头扯了下谢摇篮手指,道,“走了。”
谢摇篮在原地没动。
谢琅见她还是不愿意搭理自己,敛眉看着她,最终妥协地压低了声音:“摇篮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
他声音虽小,却也逃不过修士的耳朵,生魔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张普通到过目即忘的脸上,表情分外扭曲。
这货真是重琅?!虽然他和重琅真人只有几面之缘,可是关于此人的传闻却是早就听说过的。无外乎修为高深,即便对抗起仙西界的界主,也在伯仲之间。而且性格冷淡到近乎太上忘情,有女修前赴后继地追了他十几万年,最后只得了他一句话:你是谁?
谢摇篮没有看到生魔调色盘的脸,她一直盯着阿绯,连谢琅万年难得一遇的低姿态道歉都没有空闲搭理。
阿绯已是元婴期。按理说倘若清羽山上有人要结婴,不管谢摇篮是否在闭关,必然都会被师父叫出来,为此人护法,如果这人是阿绯,师父自然会更为慎重,一定会提前通知谢摇篮,可是谢摇篮却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今天一见,阿绯已是元婴初期修为,而且更让谢摇篮奇怪的是,她身上缭绕着隐隐约约的煞气,虽然不重,可是谢摇篮百分百确定,那就是魔修的气息!
所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修士进阶的每个过程里,道心都是至关重要的,倘若道心入了歧途,那么所走的大道之路,也就从此失去了原来的纯善。
谢摇篮眉头越皱越紧,她其实不想管这事情,可偏见不得她咬着嘴唇怯生生的模样,心中盘算着如何开口。
阿绯跌坐在地上,低下头说:“师父,我想跟她说两句话。”
生魔撇撇嘴,“女人就是啰嗦。”
谢琅倒是比生魔体贴得多,他接下谢摇篮肩头的萌萌,不顾儿子惊慌失措得白毛炸如钢刺,不动声色地撇了他一眼,萌萌识时务地安静了下来。他这才松开谢摇篮的手指,“我回去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