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淝水之战3.东山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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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激水篇(3)

王献之垂泪道:“好可怜的人!”看这睡门板的人,心里有一盏灯被大风吹过,不想灭啊,顽强地燃烧着,不但灯盏在燃烧,就连整个灯身都燃烧起来。他要燃烧自己,烧成一个肉身火把,照亮这令人闷绝的黑暗!大风吹不灭,大雨淋不倒,他要与爱的人一起燃烧到黑尽,燃烧到天亮。把白天交给太阳,把黑暗留给自己。旭旭红日,涣涣幽魂,一边升腾,一边化了。他们相约化成烟,就在红日升起的瞬间化了,化了,结伴远行。不见她受伤,他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地爱着这个人。

“法师,请施法术吧。”

“我佛慈悲。其实只是祈祷,并无法术。”

“我每天都祈祷,为何还在罪中?”

“罪中的祈祷,连祈祷都是罪。带罪的祈祷是亵渎,卸罪的祈祷是嫁祸,悔罪认罪的祈祷是轻看,唯有自信的祈祷是灵在说话。罪人的祈祷神佛不听,只有干净人的祈祷才蒙神佛垂听。从前有朵莲花生在淤泥里,有个顽童把淤泥放在莲花上,那莲花就不能散发清香。莲花出淤泥而又染。过往的人就说:这花不好,除了它。另有一个童子,把莲花里的淤泥扔到水里,又捧来清水为花洗身,这花就香了。”

“如何才能为花洗身?”

“善哉问!为她扔掉一身淤泥。你会脏了自己。洗干净后,她会忘记你,还不准你近她的身。施主啊,这样以来,你还愿意帮助她吗?”

“我愿意。”

“我佛慈悲。施主啊,请你跪下。跪在她的面前,拉着她的手。不要以为她没有知觉,人在睡眠时有神灵值班。很好,你跪下了,她看见了。从现在开始,你要担当她的一切罪孽。犯罪的人不是她,是你。你是罪人一个,天不收地不管,管你的只有无穷的黑暗,无尽的空虚。我佛慈悲,你无论做什么都是错,但不做更有错,因为你眼看罪恶发生。施主啊,喝下这碗水,这碗洗罪的圣水。这水里面有你的父母三世身,有她的父母三世身。神佛保佑不如父母保佑。见此三世身,悟此三世人。施主啊,你认识她不是今生,而是前世注定。她是淤莲花,你是净花童子。你仰慕她的芳香,但你见她时她的美好时光已经过去。她最美的时候是为他人,不是为了你。那个人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女人都只爱她的第一个男人。无论是强盗也好,圣人也好,都爱。孽啊不可解,缘啊不可说,孽缘千里,只为一人。那人夺去了她的一切就抛弃她,施主啊,你愿意接受一个被抛弃的人吗?如果你接受了等于你也被抛弃,因为她的他永远都看不起你。施主啊,你爱她什么呢?其实你是爱自己心中的影儿。你一旦知道她的过去,会毫不犹豫将她第二次抛弃。第二次抛弃才是真正的抛弃,第一次抛弃只不过是开始。我佛慈悲,请你喝了这碗水。如果你能斩断一切因果,那么你们是新人。如不能,则无益。好,你喝了。善哉施主,你的心比别人都强大。现在起来,把碗摔在地上,表示决裂。很好,你摔碎了。请把衣服都脱了吧,表示重生。很好,你都脱了。现在请你把你的头发与她的头发系在一起,挽一个结。对,对,对,是这样的。很好,很好,你系好了,现在你们是一个人。人死头发不烂,头发烂了魂又生。虽然萍水相逢,在灵魂里你们是结发夫妻。浮萍生根,露水姻缘变成珍珠。末世以先,神用一声叹息创造你,你用一声啼哭降临人世,最后能不能开心一笑是你人生的关键。施主啊,记住我的话,要为她好,就要为她除去一身淤泥,这样神才会回来,香才会发出。我现在就出去了,会把门关好,没人打扰你们。这个世界如此宁静。我出去后,你拿好灯,滴三滴灯油在她身上,一滴滴在额头,一滴滴在心口,一滴滴在肚脐眼。额头是神的门,心口是天的根,肚脐眼是父母的情。施主啊,你不要等那热油冷却,你要轻轻伏在她身上,口对着口,向她接连哈三百六十口气,不要停。一口气是一天,三百六十口气代表她一年中所有的不洁都已除去。她会醒过来哭着抱你,施主啊,你让她尽情哭吧。女人不哭不是女人,男人不哭不是男人。一定要放声大哭,直到无声。你会看见她颤抖,那是她内心神魔交战。在这最艰难的时刻,她面临选择,你要勇敢带领她,帮她做决定。你有这个权利,现在你是主人。女人原本都是盲目的,她很空虚,希望男人来填满她的空虚,帮她做决定。安慰她,引导她,不要害怕。崩溃的可以复原。一堆瓦砾都不爱见,但瓦砾上开朵小花呢?如果你爱她,就与她交合。身心灵合在一起,才会完好如初,焕然一新。记住,她是脏的,你不知道她以前曾与何人交合过,如果你嫌弃她也是一罪,因为女人在被强迫与诱惑时她的身背叛了她的心,她的心告别了她的灵。你要在交合时念你为她起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一部圣经。你一念,她的心就归向你,因为只有主人才有命名的权利。你是她主人。你喊她名字,她答应了,于是你们合而为一。施主啊,我的安神法术就是让你们今晚像正常人一样相爱,这样以来罪得赦免。这是唯一的办法,最后的法术。今晚是天堂,明天回人世。一早她就好了,但从此以后她会记得从前,不再理你。”

法师离开了。王献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照法师的意思做。望着身下的人儿,眼泪流下来。

那天谢安讲了一个故事:“昆仑山下有个园子,良田沃土,养育了善良的百姓。这些百姓原本只有父母没有官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后来有个人养育众多,娶妻七十二,儿孙无数。这人很聪明,发明了车,坐着车去看妻儿,乐此不疲。后来他的妻子商量说:与其让他辛苦,不如我们都到他身边。儿孙为他修了座大房子,叫做宫殿。请他坐在宫殿中间,叫做王。他的妻子,叫做王后与王妃。他的儿女,叫做王子与公主。他的亲戚,叫做王室。他的有智谋、有勇力的朋友,分别立为文武百官。他们目力所及的土地,叫做国家。这样看起来比以前更好了,其实不然,有规矩就有破坏,有赏赐就有争夺,这个国家的人渐渐起了私心,虽然有无数的圣贤英雄起来拯救,还是一代一代败坏了。到后来,竟然把人分为不同的族,上古是不分族、不分家的。占了庄稼地的叫汉人,占了草场地的叫胡人。这胡人就来攻打汉人,汉人就失去他们的庄稼地,哀哭着逃跑,逃过一条大河,来到南方。他们又重新开垦,开垦出比以往更肥美的土地。但他们知道,开出来的农田最终又会变成草场,因为耕地的牛敌不过奔跑的马。百姓哭着问神:为什么胡人不断攻打我们?神灵不回答,反而问:胡人骑什么?回答说:胡人骑的是高头大马。我们也有马,但没他们的马高,也没他们的马快。神灵问:胡人的马为什么高?为什么快?回答说:胡人的马高是因为天生吃好草,马快是因为马蹄坚实。神灵问:那马蹄为何坚实?回答说:因为全都钉上了马钉。神灵问:那马钉从何处来?回答说:胡人也产铁,但不会产马钉。胡人的马钉是汉人生产。神灵就说:事情就是这样。你们产了马钉让胡人买,胡人的马上了马钉就奔跑如风,反过来攻打你们。百姓说:即使没有马钉、不骑马,胡人也会拿刀攻打我们。神灵说:没有刀呢?回答说:就用拳头。神灵问:你们见过用拳头打死人的吗?回答说:除了喝醉酒与生气,人的拳头不会打死人。神灵说:不喝酒,并且不生气,可能吗?回答说:不喝酒是可能的,不生气的人没见过,哪怕吃奶的婴儿也会生气啊。神灵问:婴儿生气了会怎样?回答说:会咬他的母亲。神灵问:母亲被婴儿咬了之后是不是就把婴儿杀了?回答说:不是的,母亲被婴儿咬了之后,就给他奶吃,婴儿就不咬了。神灵说:事情就是这样。你们回到母亲身边,就一切都好了。于是这一国的百姓都孝敬母亲,就太平了。”

谢安说:“父非父,乃是众父。母非母,乃是众母。以人之父母为父母,只是不可再有众妻,走祖先老路。”

故事刚一讲完,就被众人取笑攻击:“已有众妻之人当然要说这话了,那无妻无室的人谁不想当国王。”

谢安说:“国王难当啊。”

九月的一天早上,苻坚对苻丕说:“我的儿,我的王子,昨晚上我又梦见你的母后了。我梦见她和一个极其俊美的汉人男子在一起。这男子比我年轻,比我温柔,甚得你母后的欢心。我的儿,你的母后原来也是汉人,现在她和汉人男子在一起,当遂心了吧。”

“我不要听这些话。”

“我的儿,汉人心是毒蛇心,汉人无论男女都日夜算计人。你以后遇见了汉人姑娘,见一个杀一人。如果你再像我一样娶汉人为妻,我就把你杀了。”

“不许你说我母后坏话。哪有父亲当着儿子的面说他母亲不好?除非你不是我父亲。如果你是我父亲,请你向我母亲认错。我从来没听见过你向人认错,我希望我的父亲永远和母亲好。”

苻坚大怒:“要我认错除非你奶奶重新把我生一回!”爆跳如雷,巴掌涛天。喝叱连连,一声紧过一声。命令侍卫把这逆子绑了,禁闭三天。苻丕流着眼泪,随便他绑。苻坚见侍卫绑得不紧,亲自上前绑紧了,用绳头抽他脸说:“我不是你父亲,找你的汉人父亲去!”

苻丕哭成泪人,喊“母后救我来!”被扔进禁闭室。两个兄弟来看他,除了递点好吃的进来,都不敢把门打开。苻融进来看了他一次,摸摸他脸上的伤痕,说了句“好孩子,去向你父亲认错。”叹口气出去了。

无尽的黑暗捆绑他的心。

当他幼时,何等欢快!那时他在草原闻着青草与马奶的香味长大,现在闭了眼都能闻到那香味。那时的父亲是部落的一座山,蔽护着男男女女放牧得食。那时父亲还给他讲过一个“父亲与狼”的故事,故事里的父亲打死了狼,救了所有人,想不到现在父亲自己变成了狼,要吃所有人。他明白了,故事都是反的,梦也是反的,什么都是反的,当你感觉幸福时灾难就来了。童年时的母亲是条大河,长大后去看,河却干了。最后一次和母亲在一起是一个下午,那天母亲带他念书,念得正好,母亲夸他,这时父亲闯进来:“念这些汉人的书干什么?来,好儿子,我们去战斗,我教你玩刀。”于是跟了去,亲眼看见父亲用汉人作活靶子。他蒙了脸回去,母亲不见了。他到目前为止也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为什么要分开?是不是因为他不好才使父母分开的?如果那样,他真是罪人了。从童年到少年,他生活在自责中,一直以为父母分开是因为他不好。后来听说母亲并没有走,一直在宫里修道。什么叫修道?听人说就是父母儿女一概不认。天,那样不就和父亲的做法完全一样吗?他不明白,为什么被父亲伤害的母亲偏会变得像父亲一样?他一直希望父母和好。后来终于听说,他的母后离开了,至于是死了走了,或是伤了病了,一概不知。夜夜的思念比不上一天的仇恨,他真的恨他的父亲呀。

想起父亲的梦,忽然想到“我何不逃南边去找母亲?也许母亲正在那里等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小小少年要做一件大事,逃离这一切。起身摸到门口,伸手去拨外面的锁,很奇怪,轻轻一拨锁就掉地上。不敢相信,大起胆子推,门真的开了。忽然想起白天叔叔来过,还说:“好孩子,去向你父亲认错。”原来是叔叔想放他出去,但不是想放他走,而是要把他放进更大的笼子,要他向父亲认错。他问自己:究竟谁错了?都错都没错?天知道。叔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仿佛雷鸣。他不愿意屈服,鼓起嘴,“砰”地把门关上。收回脚,退回去,抱起膝盖在屋角坐了很久。

不知什么时候,一颗星星把窗户照得透亮。忍不住站起身,一脚踢开门,四顾无人,跑回到自己的帐蓬对亲兵说:“父王把我放了,现在命令我巡逻去。快去牵匹好马给我,多带干粮多带水。我不要带兵器。”那亲兵什么也没想,照他的话做,问要不要派人跟着?慌忙摆手,翻身上马,一路狂喊大叫:“我是王子苻丕,父王命我去远处巡逻,你们不要拦我!谁拦我就杀谁!我有刀!”狂飙一阵,踢翻一个帐蓬,喧哗声中纵马出营,星光底下奔跑起。风吹过来,人像放风筝。从来没有如此轻松过。感觉到母亲正在前方等着他。母亲瘦了,依然那么美丽。

不知跑了多久,累得快要虚脱,看见路边有间草房,跳下马使劲敲门。没动静。满脸油汗推门进去,屋里灯光昏暗,好像又回到禁闭房,急忙取出火折子点燃,“轰”地照亮了。还没来得及看,听见一个老翁害怕的声音说:“啊是军爷!快跑啊!”似乎有人暗中发抖。

举火去照,有个女孩十三四岁,清清秀秀,是黑屋里的一朵花。卷在床上惊慌看他。另一张木床上,一个老翁望天睡,胡子往上翘,叹息说:“又活不成了。”苻丕忍不住笑:“什么活不成了?老人家,我想在你这儿休息一下可以吗?”“好好。”老翁慌忙答应。苻丕点燃桌上灯,把火折子灭了。找根板凳坐下来,幽寂中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环境发呆。灯渐渐明亮,发出清贫的光。四壁都是涂鸦,画着花朵。屋中间是木桌子,两根小板凳;屋里边是两间木床,床头有个冷清清的灶头,除外什么也没有。三个人在灯下沉默,女孩的喘气声渐渐大了。

老翁说:“军爷,孩子怕你。请军爷把刀收好,不要拿出来。”苻丕说:“没刀。”那老翁又沉默了一下,猛地坐起来,枕头底下抽出一把菜刀,下床猛砍:“劈死你这畜牲!我不活了!”苻丕吓了一跳,赶紧把刀夺过来扔地上,把老翁扶上床,安慰说:“别这样,我不会伤害你们。”老翁到底不相信他,扭头睡。

苻丕无可奈何,转过身来问那女孩:“你相信我吗?”女孩使劲摇头。“那我走了。”女孩还是使劲摇头,想想又使劲点头。苻丕白了她一眼,把身上所有的干粮所有的水都掏出来放桌子上:“你吃吧!”女孩反应奇快,一轱辘掀开被子爬起来,直奔饭桌,拿起干粮就啃。啃了两口停下来,把干粮送到床前,推推老翁。老翁很吃惊,一拶手把干粮打掉,呵叱说:“吃人家的饭,就是人家的人!”女孩哭哭啼啼。苻丕烦躁起来,跑到门外,翻身跃上草堆,屋檐底下睡着了。

青草干草,露水打湿。

星光下醒过来,看见那女孩站在自己面前,以为是做梦。那女孩推了他一把:“爷爷请你进去睡。”“不去。”“还生气呀?我叫芳菲。你知道我的名字什么意思吗?芳就是青草,菲就是干草,又有青草又有干草,就叫芳菲。”“菲怎么是干草呢?”“草干了不就飞了吗?嘻嘻。”“原来这样啊。你爷爷讨厌我,天亮我也飞了吧。”“那你讨厌我爷爷吗?”“他是你爷爷,我讨厌他干什么?”“你真好。你不进去我也不进去。”“我睡干草。”“我也睡干草。”“我睡青草。”“我也睡青草。”“我睡天上”。“我也睡天上”。“你的名字真的叫芳菲吗?”“是啊,我自己取的。我的爹我的娘很早就死了,我是被这个爷爷收养的,他的儿子全部都打仗死了。你真是兵吗?你是什么兵?啊我知道了,你是逃兵,嘻嘻。”“我不是逃兵,我是秦国的王子苻丕。你不用害怕。”“啊,你真是王子吗?怪不得头上有颗星星。”“是啊,这颗星星照着我跑到你们这里来了。父王把我关起来,我偷偷跑了找我母后。”“你真好,还有父王母后。”“以后我带你去见他们。”“好啊好啊!”芳菲高兴得抱住他:“王子王子,你当我哥哥。”苻丕也乐得傻笑。“哥哥你的名字真难听,别叫‘虎皮’了,我给你取个名字吧。”“随便你取,你取什么我就叫什么。”

星光屋檐下,干草青草。

父王说:“你以后遇见了汉人姑娘,见一个杀一个。”

父王说:“我不是你父亲,找你的汉人父亲去。”

父王说:“你的母后原来也是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