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西晋原来不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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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忧天下”变成“天下忧”(2)

孙礼一听,可忍不住了,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明公,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种糊涂话!我孙礼虽然谈不上德行,但还真没把这几石禄米看在眼里,我也不是记私仇的人!本来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盼你能行伊尹、姜尚故事,匡扶魏室,报先帝之托,没想到你一味作壁上观,只图明哲保身。如今国家危如累卵,天下凶象纷呈,我能高兴得起来吗我?”

说着说着,孙礼感到悲哀难抑,忍不住涕泪横流。

司马懿看到这个铁骨铮铮的硬汉,一边絮絮叨叨数落自己,一边抽抽噎噎哭成个泪人,实在于心不忍。但他又不好多说什么,于是,他轻轻地对孙礼说了六个字:

“且止,忍不可忍。”

孙礼闻言,一下子止住了哭泣,禁不住仔细端详面前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他的目光平静深邃,有如一口深潭,但那潭底深处,隐隐跳动着一团火焰。孙礼心中一动,没再说什么,拜辞司马懿,赴任去了。

曹爽的行径,连他亲弟弟曹羲都看不过去了。这么作天作地的,出事只是个时间问题。他开始劝说曹爽,又是旁敲侧击,又是当面劝诫,鼻涕眼泪一把抓。

曹爽虽然听不进去,但心里也禁不住犯嘀咕。俗话说,虎死余威在,何况司马懿并没有死,似乎应该确认下这位老病号的情况。刚好,亲信李胜,由河南尹出调为荆州刺史,照例要去跟朝中耆宿司马懿辞行。

“李胜,你此去便睁大眼睛,看看司马懿这老家伙究竟是有病还是装病。”曹爽布置了任务。

装病,是古人的一种行为艺术,有两个基本方向,一是肉体上装,包括但不仅限于疾病、衰弱、残疾等;二是精神上装,俗称装疯,装傻,装糊涂。

二十出头,司马懿就惟妙惟肖地表演了“中风”症状,经过几十年的修炼,现在他已经把这门艺术玩到极致,可以拿个金鸡奖了。

淡入:

内景—司马懿家中—正始九年(248),冬。

[李胜进入房内,司马懿哆哆嗦嗦起床,两婢女上前服侍,司马懿挣扎着拿起衣服,手臂僵硬,手指无力,衣服掉到地上。好容易在婢女的帮助下,穿上了衣服。]

司马懿:(指指自己的嘴巴,费力地)渴,渴。

[婢女端来一杯粥,司马懿无力持杯,努力伸过头去,就着婢女的手中喝粥,喝下去的没有顺嘴流出来的多,黏乎乎的粥顺着下巴,一直滴落到胸襟上,一塌糊涂]

李胜:大家都说明公旧疾复发,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啊。明公保重身体。

司马懿:(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是啊,老病交加,没几天活头了。你是要到并州(山西一带)去吧,并州这个地方啊,靠近胡人地界,治安不好,你可千万好好准备准备。今天一见,恐怕就是永别了,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请你多多照顾。

李胜:(莫名其妙地)明公,你听岔了,我这次回本州(李胜是荆州南阳人),不是去并州。

司马懿:(表情迷惑地)啊?你要去并州?

李胜:(大声地,略不耐烦地)我是回家乡,荆州,荆……州……

司马懿:(神情沮丧疲惫,略显羞惭地)我老糊涂了,搞不明白。你要回本州啦?好,好,好好干。

[李胜告退,脸上露出轻松、不屑、得意的复杂神情]

淡出。

这场戏看完,李胜兴冲冲地去跟曹爽汇报心得体会,说司马懿这老头子已经神志不清,一条腿迈到棺材里了,不足为患。

曹爽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从此饭照吃,舞照跳,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美啊。在何晏的吹捧忽悠下,他甚至产生了过过皇帝瘾的想法。

而骗过曹爽的司马懿,心情可一点也不轻松。病是装的,衰老却是真的,他的时间剩下不多了,应加紧诛灭曹爽的准备工作。

准备工作其实早就悄悄在进行了。司马懿称病,却把两个儿子放到了重要岗位上,长子司马师任中护军军师,次子司马昭为散骑常侍。

这两人都是司马懿的得力助手。

尤其是司马师,“雅有风采,沉毅多大略”,正始风流人物之一,与夏侯玄、何晏齐名。何晏本人曾经赞叹过:“惟几也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

这几年来,司马师没闲着,一直从事一项地下工作——养士。他网罗的士,属于一个特殊种类:死士。这帮人,不一定都是武林高手,但起码具备如下几项素质:轻生死,重然诺,言必信,行必果!

由于司马师坚持采取暗中结交联络,让死士们散居洛阳内外的形式,这事连司马懿本人都不知道。他们虽然散在各处,却绝不是一盘散沙,而是一支有组织有纪律、行动迅速的秘密部队,在后来的行动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预言成真

阴云悄悄聚集着,有些人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比如平原郡的民间神算子:管辂。

正始九年(248年)腊月底,管辂应邀来到洛阳,与何晏、邓飏见了面。三人围绕《易经》进行了一番学术交流后,何晏提出让管辂给自己卜上一卦,看自己将来能不能位至三公。话音刚落,何晏又补充道,最近老梦见几十只青蝇落在鼻子上,赶也赶不走,这又预示着什么呢?

管辂有备而来,根本没起卦,就侃侃而谈,“古时候,八元八凯辅佐虞舜,周公辅佐成王,皆以惠和谦恭而多福多寿,这种事,事在人为,占卜何益?如今您位尊势重,但放眼望去,对您感恩之人不多,畏惧之人不少,恐怕不是求福之道。

“至于那个梦,鼻子是人的天中之山,《易经》有云:‘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青蝇这种脏东西集聚在鼻子上,是位高者将倾覆,轻豪者将灭亡的预兆。我看,您还是深刻反省一下吧。希望您能损有余补不足,不干不合礼法的事,如此,何愁做不上三公?青蝇也自然被驱走啦。”

听了这一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长篇大论,坐在一旁的邓飏有些失望,也有些不屑,“嗐,说半天,只不过是些老生常谈。”

管辂当即回了一句,“只怕老生要见到求生不得的人,常谈者要见到再也说不出话的人啦(此老生者见不生,常谭者见不谭)。”

此语一出,宾主不欢而散。管辂回家,把这事告诉了他舅舅。管舅舅吓了一跳,怒道:“你小子不要命了,说这么露骨的话!”

管辂哈哈一笑,不以为然。他这次虽没给人算卦,却暗中给何晏、邓飏相了个面。据他观察,何晏目光游移,脸色苍白,是鬼幽之相,邓飏筋不束骨,脉不制肉,乃鬼躁之相。

跟两个马上就要变鬼的人说话,有什么好顾忌的?

管辂算得很准,没过几天,这俩像鬼的家伙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真鬼。

腊月过了是正月,天子照例要到郊外祭祖。曹爽带着三个弟弟,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散骑常侍曹彦,随侍同行。

祭祖日期(正月初六)和随行名单定下来之后,司马懿便和司马师谋划政变的具体事宜。为了避免走漏风声,直到初五那天,司马懿才把大计告诉了司马昭。

当天夜里,司马懿派人偷偷察看两个儿子的反应,只见司马师举止如常,该睡觉睡觉,司马昭却显得有些激动难耐,躺在床上翻烙饼。

如果把这个现象当做司马昭才能志量远逊于其兄的证据,就有点不公道了。提前通知和紧急通知,效果当然不一样啦。司马昭不缺大志,更不乏梦想。有人说,梦想并不是你做梦的时候想到的事儿,而是一想到这事儿,就令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梦!有点道理吧?

天很快亮了,一大早,曹爽跟着天子曹芳,带着随从仪仗,风风光光地出了洛阳城,尘埃未落,司马懿父子便迅速行动起来。

三千死士,如幽灵,似鬼魅,无声无息,一夜之间,齐集洛阳,他们站在司马师背后,手持武器,默默无言,整齐列阵于司马门(皇宫外门)外,谨候调用。

见此情景,司马懿终于放心了,不由得赞叹道:“这孩子终究是个人才啊(此子竟可也)。”

司马懿以皇太后名义发令,紧闭洛阳各城门,分兵占领武库,另部署一支部队屯在洛水浮桥处,这里是回洛阳城的必经之路。叫你出得去,回不来!

紧接着,他召来司徒高柔和太仆王观,发给符节,分别令其暂行大将军事和中领军事,迅速接管曹爽和曹羲的兵营。

至此,政治部署、军事部署均已完毕,毫无骚乱。洛阳,已经处在了司马父子的掌握之下,接下来,就要着手处理人在城外的曹爽兄弟了。

师出无名乃军政大忌,司马懿立刻向天子上表,同时也是向天下人发出了宣言。主要内容有三:

首先,摆明自己完全有做这件事的资格。当初,太祖曹操(这属于忽悠)、高祖曹丕、烈祖曹叡,临终之际,都曾以身后事相托,我曾发誓以死奉诏,捍卫魏室,天子您应该还记得,先帝那天拉着我的手臂,把您托付给我的情景。因此,诛不义不法之臣,是我对皇上你祖孙三代的庄严承诺,收治曹爽,势在必行!

其次,数落曹爽的罪行。什么背弃顾命,任用奸党,盘踞要职,败坏朝政,离间二宫(逼太后搬家)。连太后都敢动,那过两天他看天子您不顺眼了,给您也搬个家,怎么办(陛下便为寄坐,岂得久安)?

第三,具体的处理办法。以太后的名义,罢免曹爽、曹羲兄弟二人的兵权,降爵为侯,并且,二人必须立即卷铺盖回家待着(以侯还第),别挡着天子回宫的路,如敢耽误,军法处置!

这篇奏折水平很高,有理有据有节,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的问题一一剖析解决。

曹爽收到这篇奏疏,大惊失色,太傅你这是要闹哪样啊?自己兄弟几个,以前也经常轻装出城游玩,从未出过事,怎么这次陪着天子出来,你反而敢发动政变?

虽然想不通,但他也知道,这玩意儿可不能转交天子,万一曹芳大笔一挥,准奏,那就完蛋了。

曹爽扣下了奏疏,把天子车驾停驻在洛阳城外伊水南面,征集当地的数千屯田兵,就近砍树,做了些鹿角(丫杈木桩),构筑防御工事。

这么看来,曹爽的反应也不慢,应急处理也算可圈可点,如果能保持发扬下去,可以跟司马懿演一场精彩的对手戏。

要文斗不要武斗

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对付曹爽,还远未到不得已的地步。

司马懿派出了三个说客,侍中许允和尚书陈泰(陈群之子),外加曹爽平素信任的殿中校尉尹大目。

许允、陈泰是去讲大道理的,而尹大目这个“自己人”一到地方,便指着滔滔洛水,给曹爽打了保票,“认罪吧,司马公真心只打算免去你的官职而已,爵位和财产,分毫不动你的。我以洛神的名义向你起誓!”

听了这番话,曹爽的紧张心情顿时得到了三分缓解,而形势似乎也发生了进一步地好转,几个急他所急,为他出谋划策的人挺身而出了。

比如,曹爽的三个家臣,司马鲁芝、主簿杨综、参军辛敞,领着属下骑兵,从津门杀出一条血路出城,前来支援。但他们还可以说只是尽尽家臣义务,真正给曹爽带来一线生机的,是大司农桓范(九卿之一)。

尽管这些年来,曹爽昏招百出,但他还是做对了一件事,平素对前辈老乡桓范礼敬有加。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

那天早上,司马懿一开始并不是请太仆王观,而是请桓范行中领军事。桓范正准备应命,他儿子冷不丁插了句嘴,“天子在外,还是出城的好(车驾在外,不如南出)。”

这句话,在桓范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是啊,我到底是谁的臣子,是天子的,还是司马懿的?答案不言而喻,是天子的。那么,作为一个忠臣,我怎么能不出城保驾呢?

但天子现在跟曹爽拴一块儿呢,出城,也就意味着站到曹爽一边,跟司马懿作对,福兮祸兮?

经过一番内心斗争和风险计算,桓范断定:天子的名义,曹爽的力量,自己的智慧,三者结合,必能扭转危局,占尽上风。

好吧,我就出城奔曹爽去!

当时洛阳诸城门早已关闭,桓范抄起一张空白诏版,就奔平昌门去了,因为那里的守将名叫司蕃,当年是桓范一手提拔上来的。

行至门前,桓范把诏版一晃,说是奉诏出城,速开城门。司蕃可不傻,从今早起,内外相隔,哪来的天子诏令?给我仔细看看。桓范假装大怒,道:“你还是不是我的老下级?居然敢怀疑我!”

司蕃一看老领导生气,可不敢当,也不要求看诏书了,开城门放桓范出去。桓范一出城,就扭头对司蕃说:“太傅这是谋反呢,你跟我走吧。”

司蕃这才知道上当,追赶不及,只好作罢。

听说桓范出城,司马懿暗叫不妙,对蒋济说:“不好,你看智囊去找曹爽了。”蒋济表示不必担心,“桓范虽然有智谋,但以曹爽那点鼠目寸光,驽马恋栈豆的德性,肯定不会用他的,不足为虑。”

蒋济说得一点没错。

桓范确实有智谋,有眼光,他一到曹爽处,就针对其困境,做出了一番谋划:唯今之计,应立即移师许昌,挟天子以征四方兵,做好长久抗战准备。

如果曹爽依计而行,绝对会给司马懿带来巨大的困扰。

首先,天子是一张王牌,在谁手里,谁就有主动权,大家都以清君侧、诛奸臣的名义起兵,那天子站在谁一边,谁就是正义之师。这是在道义上最有利的一面。而且,按桓范的部署,曹爽还将赢得跟司马懿恶斗一番的条件。

打仗拼什么?一是人手,二是钱粮。这两样都不成问题,城外有曹爽的别营,还有洛阳典农官的屯田兵,这两部分的兵力随时可以调遣。

许昌离洛阳也就两天路程,那里有武器库,可以立即把召集起来的部队武装起来。军队和武器有了,那么军粮呢?也不怕,桓范身上有大司农印章,管太仓,还管国库,要钱有钱,要粮有粮。

最要紧的是,曹爽不能投降!别人顶多挨几下板子,蹲几天班房,之后找个新饭碗,新领导,没太大困难。你曹爽行么?

想想吧,从转任太傅起,漫漫十年过去了,司马懿的心理状态,估计已从“忍不可忍”变成“忍无可忍”啦。你不打,很好,请提着脑袋去见太傅吧。

桓范把事实、道理、前景跟曹爽摆得清清楚楚,可惜,他看清了形势,却看错了人。

曹爽握着把刀,从傍晚一直想到五更天,得出了以下结论:

尹大目是亲信,陈泰、许允这两位也都是有身份的人,决不会骗我,司马懿开出的条件也算优厚,投降!

念及于此,这位仁兄把“刀咣”当一声扔到地上,总结陈词道:“司马懿只是想夺我的权而已,按太后诏书所说,我能以侯爵身份回家,做个富家翁,也不错。”

曹爽兄,你真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啊!

桓范一听,当时就气了个倒仰,你说咱俩又没多深交情,我一把年纪了,冒着生命危险跑来给你出主意,这是图什么啊?

一口气上来,老头眼泪都憋出来了,骂道:“曹子丹(曹真)何等英雄人物,怎么生这俩蠢犊子?真没想到,我合家九族都要给你俩陪葬!”

曹爽没搭理痛哭痛骂的桓范,麻利儿地除下印绶,准备派人转交给司马懿。

见此情景,主簿杨综也急了,挺身相拦,“主公,你手里有天子和兵权,难道把这两样扔了去送死么?”

可人要赶着去投胎,谁也拦不住!

于是,曹爽毅然决然地投降了,他乖乖地把司马懿的奏折上交天子,又给司马懿写了封态度良好的认罪信,说天子这边已经下诏免了自己的官,我们兄弟马上奉帝回宫。

一场闹剧,就这么结束了。

曹氏兄弟回到洛阳之后,司马懿倒真没有食言,让他俩“还第”了。大概是怕他俩门前冷清,孤单寂寞,还请洛阳吏卒把他家团团围住,几百号人一起来陪着曹公,还迅速在曹爽家院子四角造起望楼,天天派人在上头值班,时刻观察曹爽兄弟有什么动向和需要。

套句广告语:司马懿的保护,体贴又周到。

曹爽出不了门,实在憋闷坏了,有天拿个弹弓到宅子东南角的后花园去打鸟,散心遣怀。他刚一进园子,就听那边望楼上值班的人,跟唱大戏似的吊高嗓子宣布他的行踪:“故大将军东南行!”

在史书上看到这一句,我笑了,但曹爽笑不起来,立马患上了忧郁症。

他忧郁了大概两三天吧,正月初十,最终处理结果下来了:尽诛同党,并夷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