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潜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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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潜台词(3)

我知道我这样坦诚地公开身份会给自己招来多少鄙视和麻烦。近些年,我一直不敢当众亮出自己的籍贯。当别人问我是何方人士时,我总采取回避或隐瞒的态度。我曾自称是湖南人、河北人,也冒充过山西人、甘肃人,但那经过反复校正的口音,仍死乞白赖地潜伏在某些特定的字眼上,无法彻底根除。

根深蒂固的口音常使我陷入尴尬的境地,它像一个告密者时时威胁着我的正常生活。当我的真实身份暴露后,我会立即受到外地人的怀疑、戒备、嘲讽、冷落、疏远、排斥和拒绝,甚至会遭到围攻、驱赶。当然啦,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犹太人命运相比,我们河南人还是生活在天堂之中的。

我的祖先,即二千多年前的老河南人,他们的确干过拔苗助长、守株待兔的傻事,但他们从未坑害过别人。我们新一代的河南人也不是个个都诡计多端,那些坑蒙拐骗者只是我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中极少数极少数的一小撮儿。我同样讨厌他们,并把他们视为坏了一大锅好汤的老鼠屎。

河南人还是好人多。远的不说了,焦裕禄、任长霞可是这几十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大好人吧!当然喽,我也并不是自我标榜,说河南人个个都跟他俩那样优秀。反正什么地方都有好人,也有坏人,而且好人总比坏人多。

我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但我愿意做一个好人。我决心向山东人、上海人、北京人等全国各地人民学习,特别要以东北人为榜样,因为我听到一首歌里唱道,“俺们东北人都是活雷锋”。

我做梦都想与东北人交上朋友,希望以他们为一面镜子、一把尺子来照照、量量自己,找出差距,弥补不足,尽快脱胎换骨实现近朱者赤的迫切愿望。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经人介绍,一位标准的东北人找到了我。他有件很棘手的事情需要我帮助,我受宠若惊。天底下最怕的就是信任,我兴奋不已。我使出浑身解数,替他把事情办成了。这位东北仁兄十分感动,用他那只粗壮的大手把我的肩膀都拍麻了。他无法用言语表达对我的感激之情,便塞给我一捆钱,我谢绝了。他又给我买了一份厚礼,我婉拒了。他不依不饶地邀请我一起吃顿饭,我答应了。

那天,我俩都有点儿喝高了。他的难事解决了,他高兴;我的朋友交上了,我幸福。所以,我们俩频频举杯,我还按照家乡的风俗礼节给他满了六杯酒。东北人真是豪爽,喝起酒来毫不含糊。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动情地说:“你是我的大贵人,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不嫌弃我,你就把我当兄弟看待。我下半辈子就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报答你。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我的老婆就是你……不,不,不,我老婆太老太丑、太寒碜了。我得给你找个新潮风骚的女人。你要是以后不找我,那就是骂我,就是瞧不起我。我们东北人就这副德性,知恩图报,绝不虚头虚脑的。这一次我请客,不算!等你啥时有空,一定到东北去,我要在最好的宾馆招待你,铺上通红的纯毛地毯,像欢迎国家元首那样欢迎你,请乐队、放礼炮,陪你去长白山。你一定要给我个机会,让哥们儿表现表现,也让大哥你看看我的实力。在我那个地盘上,我想干啥就干啥,没有摆不平的事儿。我跺跺脚,能震塌十栋大楼。你信不信?”

“我信!”东北人的真诚热情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热泪盈眶地拥抱他,哽噎着告诉他,“你是典型的东北人,太讲义气、太重感情啦!”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东北人“活雷锋”的美誉果然名不虚传。对照这位朋友,我自惭形秽。事情已经办成了,还能说出那么多发自肺腑的豪言壮语,真的让我钦佩。他最后真喝多了,服务员小姐来结账时,他已经人事不省了,我替他埋了单。

大约一年半之后,我因事出差去东北,正巧到了他居住的那个城市。此前,我一直没有找过他,我怕他真的铺上纯毛红地毯,敲锣打鼓地闹腾一番让我承受不起。我知道,东北汉子都是说到做到的人,他们从不食言。如今到了朋友的家门口了,我犹豫再三仍未敢惊扰他。

傍晚时分,我到旅店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猛然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扭头向说话方向望去,果然是他——我那推心置腹的铁哥们儿。缘分呐,怎么会有这种巧遇呢?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他乡遇故知的喜悦难以言表。我差一点儿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而扑过去了。为了避免从天而降的我给他带来的意外刺激过于突然,我决定先给他个缓冲,以防过度兴奋诱发他的心脏病。我走到小店的门外,拨通了他的手机,透过窗户,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他接电话了,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告诉他我已经到了他的家乡。我的这位好兄弟的声音同样激动,他说他想死我了,做梦都在请我吃饭。他又十分遗憾地向我道歉,说真他妈的不凑巧,他昨天才飞抵广州,有生意要谈。他让我一定要等他,别急着走。他一个月内准赶回来。他摇头晃脑地打着电话,不时地冲着同桌的哥们儿做手势,示意他们别大声喧哗。

我说我等不了那么久。他说如果你够哥们儿意思就留下来多住几天,我提前回来,二十天怎么样?我表示不行。他跟我急了,说你太不够朋友了,到了我的家门口了,哪能不进去坐坐。我再提前十天怎样,你要是再不答应,就是瞧不起我。

我挂断了电话,因为我了解东北人的脾气。如果我再谢绝他,他会骂我是个河南小人的。

嗨,我但愿他的祖籍也是我的同乡,那样就不会影响东北人的高大形象了。

年货

老太太以相信科学为借口,固执地认为放在冰箱里的食物一百年也坏不了。持这种观点的人还不止她一个,左邻右舍的老太太们在这一点上与她保持高度一致。

每次我回家过年探望她时,她便欢天喜地地打开冰箱,从冷冻柜里吃力地拽出一袋袋坚硬似铁的鱼块、鸡翅、排骨等她眼中的高档食品来,然后喊着号子用锤子把冻块砸开再进行蒸煮烹炸。

在她看来,只有尊贵的客人才能享用这等佳品。我曾不止一次耐心地向她解释,这类东西早已过了保鲜期,也就是说,它们在数年前就变质了,吃在胃里不仅没有营养而且还会导致病变,引起可怕的不良后果等等。但她总认为我一身孩子气,是故意跟她开玩笑。我说得越严重,她越觉得我好笑。她说她只见过饿死的,没听说谁吃好东西毒死的。

我在屡次劝说无效的情况下,曾偷偷把几包年久变质的鱼肉扔到了楼下的垃圾箱里。这可惹下了大麻烦,老太太差一点儿用锤子砸烂我的脑袋。为了避免闹出人命来,我不得不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跑到垃圾里一通瞎摸,终于换回了母亲的宽恕。

去年回家过年,我假装戒了荤腥,提议老太太做点儿新鲜的蔬菜。她慈祥地白了我一眼,说现在又不是旧社会,谁家过年还不得吃些鱼肉,又不是吃不起。萝卜青菜留着平常再吃吧!所以,我不得不按照她老人家的过年饮食观,闭着眼睛匆匆往嘴里塞几口出土文物般的美味佳肴,接着再吞下一把痢特灵和其他抗生素药片。每次吃饭时,老太太总忘不了对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每一盘菜,一一说明来历。于是,我便清楚了刚放在嘴里就感到呛鼻子的那块平鱼是七年前给我儿子办满月时剩下的;而此前那口有些拉嗓子的排骨,则是我结婚那年买下的。她说她冻在冰箱里一直没舍得吃。至于我当年上大学时邻居送来的两袋鸡翅,目前还剩下一半。她说今年东西太多就不再做了,等明年春节时再一起分享。

我今年春节没敢回家,表面上是说公司里的工作太忙,实际上是对那袋已有近二十年悠久历史的冻鸡翅心存疑惧。年前我托当地的一位同学替我帮老太太买些年货,以期把冰箱里的食品彻底地更新换代。那位同学超额完成了任务,他用两辆三轮车才把年货装完,并在腊月二十三按时送到了家里。老太太兴奋之余又嗔怪我花钱大手大脚,却不肯把原先冰箱里的食品替换出来。她把新鲜的鱼肉摆在楼下的小贮藏室里,每天招呼邻居们前往参观,用事实向他们展示和炫耀儿子的孝心。我的同学在电话里告诉我,老太太住的那个小区整个春节都弥漫着臭鱼烂虾的味道。他还说,如果卫生部门不及时清理的话,估计这股刺鼻的恶臭至少将持续到明年夏天。他还宽慰我说,那是一种洋溢着生活富裕和幸福的味道,小区里的居民不会介意的。

够意思

腊月初六,侯三棒子从数千里之外的南方城市返回了葫芦镇。

他媳妇说,这死鬼今年回来得早,连腊八粥都喝上了。

侯三说,老娘们儿懂个屁,腊八粥有啥好喝的。咱早早回来不图别的,就是想痛痛快快地打一架。

老婆说,离过年还有二十多天呢,打架还不到时候呐。

侯三说,等到了年根儿车票买不上,连家都回不成,还上哪儿打架去。去年想多挣俩钱儿,老板看人手少,非要等大年三十才放假,结果挤不上火车,愣是给留在了南方。没回家过年,连架也打不着一场,憋屈了好一阵子。今年说啥也得早点儿动身,大年初一兄弟们聚一聚,甩开膀子打上一仗。

老侯家兄弟六个,都已成家单过。每年春节,均要领着老婆孩子齐聚到父母家里划拳喝酒,然后打上一架。这是侯家的传统,堪称葫芦镇一绝。

侯家六兄弟大年初一聚在一起大打出手的原因归结起来有两条:一是酒精作怪;二是争孝顺使然。喝酒是侯家的强项,男女老少,个个能喝。每年聚会,十斤装的白塑料桶,总要喝干个四五桶。那种白酒,价钱虽低但度数很高,一般人扛不住。

喝酒总得说话,他们凑在一块讨论的主要话题是对父母的孝顺问题。兄弟各家吵吵嚷嚷争先恐后地陈述自己对父母做了哪些孝敬的事迹。这种陈述又往往以自我表扬开始,以批评和指责他人结束,最终以彼此打得头破血流横七竖八躺倒一地为止。到初二、初三或者初四,当一个个从酒精中或医院里苏醒过来后,便又回到各自家中,期待着明年传统佳节的到来,再重演一场为孝敬父母而大打出手的精彩大戏。

今年的酒桌上少了两个人。父亲侯胜魁三年前死于酒后驾车,他驾的是一挂牛车,春天往地里运肥时,醉得睡着了。上山的路坑坑洼洼,把他颠到了地上,车轱辘从脑袋上压了过去。大儿子侯家昌去年冬天酒喝高了,掉到了离家二十米的小河沟里,冻得硬邦邦的。

父亲不在了,母亲便成了儿子、儿媳们孝敬的中心了。老二先替死去的大哥向母亲敬酒。他端起酒杯,冲着八十岁的老太太比画着:“妈,大哥死得活该,他活着跟死了没啥两样,就知道白吃白喝,心里没有爸妈。我可不像他那副熊样,我今年给你捎了十斤大米,怎么样,够意思吧?来,你满上,我喝多少你也喝多少。干了!”于是,老二一仰脖,口杯在桌子上“啪”地一拍,三两酒下去了。

“呸,二癞子,你狗嘴不说人话!你大哥哪年回家不带年货?你的狗眼瞎了!十斤大米顶个屁,我们去年还拿了十斤挂面呢。”大嫂用酒杯指着老二的鼻子,眼睛里闪着泪花。

“好啦,好啦,大过年的,瞎吵吵啥!我们哥们儿之间的事儿,你个寡妇老娘儿们别跟着瞎搅和。来,妈,我敬你一杯。你不用喝光,一半就行。”侯三棒子把大嫂伸向二哥的胳膊给拦了回去,“老太太不光缺细粮,什么米呀面的,不值几个钱。来,妈,给你,拿着,我打了一年工,给你五十块钱,怎么样,够意思吧?”侯三棒子从兜里掏出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给了老太太。

“啊,你个不得好死的三棒子。昨天晚上跟我说,今年给妈三十块钱,怎么变成五十了。就你有钱,你个不得好死的玩意儿。你一年到头不着家,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把我们娘俩儿丢在家里苦巴苦熬,你今天要敢给五十,我就一头撞死。”侯三媳妇不由分说地冲到老太太面前,一下子就把那五十块钱夺了回来,把桌子上的酒桶也碰洒了。

“你个败家娘儿们,欠揍啊!妈个×的,多给二十块钱你能死啊!”侯三棒子一气之下又一仰脖灌下了三两酒。

“我死、我死、我就死!”侯三媳妇也把满满的一口杯白酒倒进嘴里,气势汹汹地把空杯子摔到了地上。

老四、老五、老六一起站了起来。“怎么着,这就要开干呢!酒没喝多少,劲头倒挺大。谁孝顺,谁心里有数。就你们几个孝敬老人啊,我们哥仨还没说话呢!都给我坐下。大过年的,想造反呢?都老老实实地坐下喝酒,谁孝不孝顺,老太太心里最有数。妈,你说说,我们这几个兄弟,哪个最孝顺?我能不能排第一?”老四撸着袖子坐了下来。

老太太一声不吭地呆坐在炕头,老泪纵横地盯着眼前的酒杯。

“你倒是说话呀,你说我够不够意思?”老四吼着,拿筷子点着老太太。

“嗨,都孝顺!”老太太叹了口气,又小声劝道,“都喝酒吧!”

“妈,你怎么净想不得罪人呢!你要是这样,可别怪我今年不管你啦!秋天你上医院看病那八十多块钱可是我拿的,你都这把年纪了说话可得有良心啊!要不是我替你开药,你今天能坐在这儿享福嘛,还不早跟爹作伴去了?嘿,你说句痛快话,你说你四儿子我够意思不?”老四不耐烦地抢白道。

“够,够意思。”老太太哆哆嗦嗦地端起酒杯,想敬四儿子一杯。

“啥?他够意思?那就是说我们不够意思呗!你能活到八十岁就靠他一个人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老太太就是偏心眼儿。从老大到老四,哪家孙子孙女你都帮着拉扯,凭什么到了我和老六就不管了,我和老六是狗叨来的?我家小尾巴有一回放学在道上遇见你,跟你要两块钱买个雪糕你都不肯,哪像个做奶奶的。你就是偏心眼儿,啥也别说啦!”老五又干了一杯。

“我哪有钱嘛!”老太太小声咕哝着。

“怎么没钱,我上个月还给你十块钱呢!”老六也开始抱怨了,“你就是好哭穷,就像我们不孝敬似的,让邻居家听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