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韦,你这身衣服在哪儿买的,真漂亮。”蒙絮对财务部的女会计韦韦恭维地说。韦韦的五官长得很好,只是有些显老,而且,汗毛太重。今天她穿一件紫色的羽绒服,蓝底白点牛仔裤,一条白丝巾,松松地系在颈上。
“是吗?”韦韦拍了拍蒙絮的肩。因为她们是同一所大学出来的,所以彼此之间要亲热些。
“蒙絮,近来你的状态好像不是太好,怎么啦?”韦韦关切地问道。
“怎么说呢?”蒙絮叹口气:“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总不开心,非常沮丧。”
“怎么会这样?你是不是太孤单了呢?”韦韦的眼神很真挚,一抬腿,屁股便坐到了蒙絮的办公桌上。
“也许是吧!也许,是性苦闷。”她压低声音说道。
“你在北京还有别的比较要好的朋友吧?”
“有几个,可也是不怎么谈得来。即使和他们在一起,我也觉得孤单。”蒙絮一手托腮,语调里透出一种很压抑的东西。她说的是实话。
“我刚来时也是这样。那时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一到晚上就想嚎啕大哭。”韦韦表现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样子:“后来,我就去蹦迪。在那儿,有许多跟我们有类似情况的年轻人,大家淋漓尽致地发泄一番,心里就轻松多了。”
蒙絮不怎么有兴趣。在省城时,即使她有那么几个好朋友,也常常是觉得孤独寂寞,觉得自己和别人格格不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虽然不甘孤独寂寞,也不喜欢太热闹,也许,她更习惯的是热闹中一个人的沉静吧!记得来北京前,有一天晚上,也是深夜,那几个常和她在一起玩的朋友在客厅里与张一平看足球赛。平时,她总是陪伴他们,给他们沏茶端水果,但那天晚上因为要急着改一篇稿子,就先回卧房了。
她那时刚和张一平结婚。住进新房子里,许多东西都还没有来得及添置,屋子显得大大的,除了一张床,就是一张书桌,还有一个装满了书的原木书架。四周空空荡荡,墙壁是惨白的颜色。她躺在床上,熄了灯,瞅着窗外夜空下朦朦胧胧的一轮弯月出神。客厅里的电视声和吵闹欢笑声不时地传来,她听得见,可觉得那是在另一个和她无关的世界。她不知自己是谁,她觉得白天的自己和晚上的自己不是一个人。她睡不着,打开音响,听那首不知听了多少遍的歌: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
替你把眼泪擦干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
从此你不再孤单……
谁能擦干我的眼泪,谁能对我说他的心永远属于我!蒙絮很是伤感。她想着张一平,感觉他们结婚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为的是自己能留在省城进这家出版社工作。实际上,对她来说,张一平好像还是个陌生人!他们相识三年,什么时候张一平说过“这颗心永远属于你,从此你不再孤单”呢?也许张一平是爱她的,可他从没对她说过“我爱你”,他只是说他再也不会去找别的女人。蒙絮没有一种相属的感觉,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完完全全地属于一个人!心,不再动荡,不再漂泊。
可她停不下来。在她的感情世界里,仿佛总是没有驿站,没有终点,她只能不停地跋涉,不停地挣扎。她好累,好疲倦。如果前面有棵大树,让我停靠,磕尽鞋里的泥沙,那么,我不再流浪,不再漂泊。她常这样想。可是……张一平是个很忠于感情的人,也许,他就是那棵大树,蒙絮却没有结束旅途,她挣扎着,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她魂萦梦系的一切,她所希望自己拥有的一切。“我吃了那么多苦头,付出那么多,不是为了这一些,不是!”每当朋友们劝她现实一点时,她总是这样回答。可到底自己是为了什么?她并不知道。
当时,蒙絮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她开始烦躁不安。顿时,客厅里传来的声音使她十分恼火。特别是电视里正看球赛的人们“呼咧呼咧”的欢叫声,利锯一样拉扯着她的神经。她按耐不住了,简直要疯了,咬住牙关,不让自己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她趴到床上,用枕头压住自己的头。不要这样,不要!
她跳下床,光着脚,只穿着短短的睡裙,开了门,一步闯进客厅里:“你——们——能——不——能——轻——点——声?”她咬牙切齿地吼道。她的头发乱蓬蓬地披着,脸涨得通红,两眼冒火。他们与她接触日久,平时事事让她。不过,也从未见她发怒,只是有时很能撒娇。所以,他们也没在意,继续专心看着球赛,其中一个还打趣说:“蒙絮,想一起看看就坐下吧,别让人以后说你是球盲。”另一个说:“快回去睡吧,明天你不是还要赶着交稿子吗?要不然,你们头儿又要发脾气了。”蒙絮在社里总是不能按时交稿是常有的事。
蒙絮全身抖动着,不再说话。她在门口呆立了几秒钟,三步两步闯到电视机前,一下就把电源拉下——关掉了电视。他们这才知道,蒙絮是真火了。但他们也没说什么,重新打开电视,只是把声音调低到几乎听不见了。
蒙絮回到房间,怔怔地坐在床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把音响开到最大音量,是节奏强烈的摇滚乐。隔壁的人“咚咚”地敲着墙壁,她也不理睬。
“受不了,真受不了。”蒙絮像一只被围困的野兽一样,在屋里窜来窜去。她不知自己想找什么,想做什么,不是因为他们的吵闹,不是,她明白,她只是觉得无望,觉得闷觉得对一切都很失望,很绝望,一切都不是她想象的,不是她想要的。没有人能懂她,没有。
她开始流泪。那震耳欲聋的音乐,更给她一种被困孤岛的感觉。四周都是茫茫大海,她无处可去。逃与不逃都是死路一条。别人都在岸上好好地活着。她面前没有灯光,她什么都看不见。这些周围的人和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他们每天都很快乐。张一平离她很远,他从来不知道她。她痛苦地发现,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她开始无声地流泪……
第二天,蒙絮母亲打了个长途电话。她含着眼泪对话筒里说:“妈,我神经衰弱,我睡不着觉,睡着也是老做恶梦。我好孤单,可觉得孤单时又不愿和人打交道。我经常哭,觉得活着很没意思。”
母亲很耐心地在电话那头听完她的诉说,然后笑了笑说:“你这孩子别瞎胡说,你可能是过于多愁善感,才会造成神经衰弱。买点安神补脑的药吃吧,凡事想开些。”母亲罗列了一堆能给人提神的药,一再叮嘱蒙絮照顾好自己。蒙絮没有去买那些药,她知道自己吃了也没用。
为什么总是逃脱不开那种孤独和寂寞!蒙絮很是不明白。
“蒙絮,你是不是跟谁有过一夜情?”韦韦笑着问她。
“这……”蒙絮想起夏华。但她知道,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她是结了婚的人。“没有。”她否认道。
“真的?”韦韦夸张地扬起眉毛。“你一个人,一直是自己一个人,难怪你不开心呢!”韦韦叫起来。
“韦韦,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吗?”蒙絮为自己感到恶心,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装出一副忠贞的样子来。大概是还摆脱不了传统道德的虚伪吧?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这样长年的天各一方,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蒙絮知道,韦韦在省城有个男朋友,到北京来以后又在歌厅里认识了一个,她现在可是脚踏两只船呢!
“这没什么,适应了就习惯了。而且我不可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吧!也许一年半载的甚至过完年就可以回去了。”蒙絮知道韦韦不会认同自己的想法。可事实的确是这样。刚来北京时,蒙絮就一直觉得她不会在这里呆太长时间,社里也许只是让她来感受感受、学习学习新的思维和思想罢了。蒙絮有时觉得这是天意。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到北京以后从来没有过想要回去的想法,她似乎隐隐地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不是认识夏华,如果她不和他去那趟青岛,她的日子也就不会是这样,有这么多苦痛。这是一种无法诉说的苦痛。她也悲哀——难道这一切都是上天早已在冥冥注定安排好了的?
“可无论如何,你应该让自己快乐,尽快找到自己的快乐。一个人在北京这种地方太难了。”韦韦做了个极痛苦的表情:“下次我带你去蹦迪,说不定你很快就找到那种感觉了。”
蒙絮大笑起来。“谢谢你,韦韦,到那种滋生一夜情的地方排遣寂寞不是我的个性,即使我要在北京发生什么故事,那也是认认真真、轰轰烈烈,甚至是死去活来的爱。”在蒙絮看来,只有对一个人产生真情真爱才能表达出自己内心的那份缠绵、那份惆怅、那份热烈和那份痛楚。她从没想到要和其他男人随便地搅和到一起。
即使有夏华,她还是孤独。北京这么大,去他那儿得在城里来回地穿梭,每次都是挤公共汽车去的,每次都是很疲倦。疲倦得她有时真想把这一切画上句号。况且,到他那儿也只是像住旅店似的,蒙絮何曾有他夜夜的陪伴!
还有另外一种孤独。躺在夏华怀里,她还是孤独。当两个人的肉体结合得毫无空隙时,她仍然觉得她和他之间还有长长的一段距离。那是永远也不可能走完的。每在这种时候,她总是诧异,刚刚这样相亲相爱的两个人,实际上,彼此十分陌生。不要说什么心心相通,脉脉相连,就是她对他的这份苦恋,他又如何能懂?她为他付出的那一切,他又怎能懂得?蒙絮常为此忧伤。世界上,还有比心爱的人不懂自己更为落寞的吗?你在为他流泪,为他痛苦,为他牺牲,为他绝望,他却隔岸观火,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夜静如水的时候,在心里静静地和他对话。告诉他:爱你,用生命……风摇动窗外的树影,呼啸而过,一股股冷气,从玻璃缝中持续不断地透进。期盼着他有回音,期盼着自己的脉搏紊乱,因为那将是他思念的电磁波在干扰,期盼他走进自己的梦,握住自己的手……什么也没有。即使用心对话,何曾有回音!不眠之夜,看月影西移,祈求他黎明时走过来,为自己拭去眼角的泪花;每天每天,拖着疲惫的脚步上下班,盼望手机里有他传来的短信息……什么都没有。
“韦韦,你对北京这个新男朋友有真爱吗?”蒙絮想轻松一些。
“我很喜欢他,他挺有趣。而且,人还挺不错呢!昨晚我就是在他那里睡的。当然,这个是不能让省城的男朋友知道的。”韦韦很得意。
“你会和谁结婚呢?”蒙絮很认真地问。
“谁都不想!我从来还没想到要结婚呢,那是四十岁的事吧。我找男朋友,只是为了不孤独而已。”
蒙絮理解,她可以理解一切人。可是她自己做不到。她选择一个男人,肯定是因为爱他。既然爱,她就想长相守。本来,在省城时,她就认为自己是最开放前卫的了,因她总是说“相爱就相守,不一定有婚姻。”她爱夏华,她希望不要分离。所以,她老是有一种怕失落的恐慌。失去他,我会死的,她常这样想。
“韦韦,如果你和男朋友分手,会难过吗?”蒙絮在任何一次感情起伏中,都要受许许多多的苦。
“不一定。如果他是最好的,我当然会难过。如果不是,可能不会。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碰到更好的呢?”
“可你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分开总是不容易吧?”
“为什么不容易?说声再见就行了。若是真的处得不错,以后还可以做朋友嘛!”
蒙絮是做不到的。她想,除非爱得不深,才会这样洒脱。要么永不相遇,要么永不分开,没有别的选择。如果相爱已深,分手后任何的接触都只能是一种回忆的痛楚。有时,她很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割舍不下这么多?情感上,她总是完全地投入自己,受苦太深时,她也希望能淡泊一些,可她总是潇洒不起来。她想这也许是性格的缘故。自己过于重感情,实际上,也许过于重虚伪,不务实。像韦韦这样处理感情的方式常常使她目瞪口呆,但她就是学不会。
夏华也曾对她讲过:“我们可以是好朋友。”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太贪婪,总不想放弃得到的那些。虽然,她有时也很清醒:放弃与得到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世界上,没有对于人生永恒的东西。得到之后,也许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时就会自动放弃;但在没有得到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放弃的。
夏华并没有使她少一些孤独,自从一切开始后,她反而更加觉得孤独。特别是在她觉得受了伤害却又无从诉说的时候。她思念他,呼唤她,每一个夜晚,都因此变得漫长起来。失眠时,她流着眼泪默念他的名字;入睡后,梦里她四处找他,最后只能站在风里悲伤地哭泣……因为爱他,每天下班后她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给他发短信,打电话,不想见别人,不想与别人交谈。她总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在别人面前失声痛哭。她逐渐地远离他人。夏华经常狠狠地伤害了她,她痛不欲生,却又难以诉诸于人——这种时候,她就会有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蒙絮,不要在意太多,不要追究太多,不要想结果,不要总跟自己过不去,那么你就会快乐好多了。”韦韦哲学家般地劝道。蒙絮深有同感。但是怎样才能做得到呢?她的天性就是在意太多,追究太多,太想知道结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