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汰的思绪似乎已经跑远,口中喃喃道:“世间杀人最乐,被杀最苦。这个世界现在每天都在打仗,有多少人被杀死饿死,有多少女人被强暴至死。这些我都看见了,但我还是不能成佛。”
说到这里,大家又都一下子沉默下来,似乎都一齐感觉到了身边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有什么东西在动。
在看着他们。
传说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的那一刻,盲龙为之开目。
那么此时,那龙的眼睛应该又还是盲着的。
它为何是盲的?
一条盲龙又能做什么?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焉有虬龙,负熊以游?”(屈原《天问》。)
当他们静坐时,都那样真切地感受到了虚空就像一张血盆大口正将他们吞噬。囫囵间他们已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头颅泡在浅浅的空气中作最后的垂死呼吸。
其实他们都明白,无论作怎样的呼吸(人的呼吸能有多深呢?),那都一样。
——我们已被空气活埋。
我们不是被空气活埋,便是被虚空的血盆大口活埋进它的兽腹之中。
良久,法汰道:“我为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大家说好。
法汰说:“那时我还没出家。”
康僧渊与竺道潜二人一笑。
谢安与孙绰二人也各自一笑。
王羲之与法汰对坐,二人独未笑也。
法汰幽蓝的眼神似已盈至梦的边缘,痉挛的手指似乎正在扣响记忆的仓门。
神思恍惚,灵魂跌跌碰碰。
王羲之异常敏锐地观察着法汰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知道他就要说出一些让他感到震动的话了。
他有这样的经验。总会有些人说出些话来让人震动。
而每次震动之前,便是像现在这样的死寂。
每次震动之后,也是死寂。
法汰终于用嘶哑的声音开口说话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轻轻地弹在王羲之的脸上,发出微微的毕剥声响。仿佛儿时把豆子埋在炙热的炭灰中……
那些字仿佛是一粒粒大大小小的珠子,弹一下便弹得老远。一次比一次弹得高,乃至虚无。
随着法汰说话的深入,他渐渐恢复青年时的形象。脸上灰尘落尽,烟开雾散,水落石出。
这里没有僧人,在王羲之面前的是一个乌巾布袍的青年,就跟在大街上迎面碰见的那种平常的青年人没什么两样。
他的头上不是光光的,头发很长很清秀。
王羲之忽然想起王导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一棵大树干枯了,肚皮掉出一个大树洞。那树洞越来越大,最后容得下一张八仙桌再加上几个人坐在里面玩牌。后来渐渐地那树洞又自己愈合了,长出新树皮来,依然枝叶茂密。
也许王导当时讲的这个故事暗指一个国家的复兴,但此时王羲之却没想那么远。
他看着法汰的头发有些发愣:真的自己愈合了?
法汰在说话,每一张嘴便冒出一丝轻烟。
远处太阳落山了。
臀下的草地被大家坐得湿湿的。
法汰望着天空中太阳原来的位置不停地说话,声音好像在滚闷雷。
他说——
我踉跄西去,越过高耸入云的冰峰雪岭,来到了辽阔的原野上空。烟涛淼淼,下视唯见山川破碎、土地翻滚,我惊愕地跌了下去,抓不住那一丝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