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第三次车祸以来,我就愈发觉得五台山的那个高僧说的很准,他说我四十岁是道坎,果然我四十岁的时候不但失去了妻子女儿,还失去了双腿,成了个残废。其实那个医生说的对,我在第二次车祸当中,纯属捡了一条命,如果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是我的话,那么死去的就不是我的妻子和女儿,而是我和妻子,我决定专程上五台山再拜访下那个高僧。临行前,我特意叫了军子,想让他跟我一起去,可是他说他得照顾小梅子,我只好让金花陪我一起去了。在我动身的那天,军子匆匆忙忙地赶来了,见面就交给我一张照片,说他人去不了了,得请高僧好好给相相。看完那照片,我乐了,那是黑白老照片,都泛黄了,还是用的最早的布拉格相纸呢,照片上是三个棒小伙子,不用说了,一看就是我、军子和大明当年的飒爽英姿。我说军子,你丫挺的又搞什么鬼呢?让你丫跟着一块儿去,你不去,偏偏拿这张老黄历给人家高僧看啊,你丫不知道那个死鬼大明早不在了,还算他干嘛!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是想让高僧给咱仨都算一卦,看看咱们仨的命怎么那么不好,这人间的惨事怎么就偏偏被咱们仨一网打尽了呢?”
看着军子那张未老先衰的脸,我木然点点头。
“那我走了,今儿我倒休,那姑奶奶还在家闹腾呢,我得赶紧回去了,你路上多注意安全啊!”军子说着,脚底下一阵风似的就关上门走了。
哎!这个军子啊,你说说你摊上小梅子这么个老婆是幸福还是不幸福啊,我叹了口气摇摇头,就吩咐金花准备上路了。
到了五台山,我连水都没喝一口就直奔当年的寺庙而去,山上的景色依旧秀丽可人,山泉依旧清爽甘甜,山路上都是背着旅行包的游人,这一切我都无暇顾及,只为了能早点见到那个料事如神的高僧。虽然时值盛夏,可是一到了山上,还是越走越凉,由于我行动不便,所以我干脆坐缆车上了山,说实在的,带着金花,如同带着一个高大威猛的女保镖,我发现,她推着我在山路上转悠,回头率高达百分之一百,在金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我们终于找到了那间寺庙。远远望去,只见绿树环绕,香烟袅袅,金灿灿的琉璃瓦在正午强烈阳光的照射下刺得人睁不开眼,寺庙前,一个灰色僧衣的小和尚正在扫地,看见我和金花,立刻停下手中的扫把,擦了擦额头的汗,“请问二位施主有何贵干?”
我们还没开口问,这小和尚倒先发问了。“请问圆智法师在吗?”
“哦,您是要见圆智法师,法师现在年事已高,不便见客,就请施主见谅。”小和尚闻言脸色微变,不过还是很有礼貌地解释。
“是这样的,小师父,我们大老远从北京赶来的,专程为了请教大师的,还请代为转达。”
“这……那请二位施主稍候,我先进去向法师通告一下。”小和尚犹豫了一下,转身进了寺庙。
我伸头往寺庙深处望去,里面有几个和尚走来走去的,似乎正在清扫庭院,不过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的寺院只能听见有人在节奏地敲着木鱼的声音,那“当当当……”的声音听上去既单调又空洞,随着微风地吹动,间或还有一缕檀香的浓郁气味飘到我的鼻孔间,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不一会儿,小和尚就回来了。
“二位施主,请随我来吧。”
我们紧跟着小和尚就进了寺庙,庙内果然是个几个正在忙活的小和尚,只见他们擦玻璃的擦玻璃,扫地的扫地,洒水的洒水,浇花的浇花,各归置各的,谁也不吭声,就跟一帮哑巴在干活一样,就连我们进去,也没人看我们一眼,看他们这样,我当然也不好意思放肆地四下乱看了,何况我还是在请求之下才被恩准进这院子的。就这么着,跟着这个小和尚在院子里左转一个弯,右转一个弯,他终于在一间耳房门口停下了,“法师就在里面了,你们自己敲门进去吧。等下,你们自己出去好了,我要出去扫院子,失陪了。”小和尚说罢,鞠了个躬,就轻轻地离开了。
我定了定神,示意了金花把我的轮椅往前挪挪,然后恭恭敬敬地在那扇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门内有人轻声应门,声音不大,确是中气十足。
我推门望去,就见门内的中堂一个眉毛胡须都雪白的法师身披红色袈裟坐在蒲团之上,双目紧闭,眉头紧皱。的确是他,圆智法师,他就跟我几年前看见他时一模一样。
“大师,弟子前来拜见您了。求您指点迷津。”我激动地几乎要拜倒在他的脚下,可惜双腿残疾的我无法下跪,只好坐在轮椅上作揖了。
谁料大师竟然连头不曾抬起来看我一眼,且兀自地敲着木鱼,他那两条雪白的寿星眉顺着脸颊垂下来,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嘴唇不住地翕动着,宛若一尊雕像。
“这大师怎么不理人呀?”金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对于大师的反应自然是有些许地不满,金花的不满也可以理解,我们大老远从北京赶来,到了五台山当地,连水都没喝一口,就坐着缆车上来找大师了,不想却碰个冷脸。
“嘘——”我赶紧示意金花噤声,大师脾气虽然古怪,既然他肯见我,一定还是有话要说,我只须耐心等待即可。可是大师所敲的木鱼似乎有催眠的作用,再加上我们一直忙着赶路,不一会儿,我就觉得头重眼花,昏昏欲睡,再回头看看金花,她似乎也困极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大师对面的蒲团上,扶着我的轮椅,打起盹来,我也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昏昏入睡了。我梦见一个很漂亮的大花园,里面开满了各种不知名的小野花,我和妻子女儿一起玩耍,小菊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她的手里就抱着她最想要的那个布娃娃,可是忽然那个布娃娃挣脱了小菊的怀抱,自己下地跑了起来,它身上穿的粉色小格子裙被风吹得飘了起来,还有它那头金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回来!娃娃!回来!”小菊想也没想,就跑去追那个布娃娃,可是谁能想到那个娃娃跑得更快,小菊一直追出好远,也没能抓住它,有好几次,小菊就快要够着它那粉色小格子裙的一角了,可是它轻盈的身体一闪,一下子就从小菊的手里滑脱出来,小菊就这么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它还时不时回头看看小菊,好像在说,“来啊!来啊!来抓我啊!”小菊急得回头大叫,“爸爸!爸爸!快帮我抓住那个娃娃!”我闻声追过来,正好看见布娃娃诡异的笑脸,它那用白布做的小脸蛋显得格外地苍白,用红色涂料染红的嘴则红得能滴下血来,两只蓝色涂料染的蓝眼睛似乎闪出一丝残忍的光,“不要追了!”我看完布娃娃的眼睛之后,心里陡然一惊,一丝不祥的预感让我觉得浑身发冷。此刻布娃娃忽然咯咯娇笑一声,那笑声像是从地狱传来般的可怕,我感到浑身的毛孔都收紧了,只见它瘆人地笑完之后,就接着向前跑去了,“不!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回来!”小菊见布娃娃一跑,就立刻又挪动小脚,追了上去,她难道没看见那布娃娃脸上可怕的笑容和它那双诡异的眼睛吗?“不!小菊!乖宝贝!快回来!”我立刻着急了,跟在小菊后面,想要制止小菊,不让她再追那个可怕的布娃娃,没想到,我这个四十岁的大男人,要追上小菊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孩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跌跌撞撞地跟着小菊,可是我怎么也追不上她,她的穿着白色小短裙的身影像只轻快的蝴蝶在我眼前飘来飘去,可我就是抓不住她。“小菊!回来!爸爸给你买新的!那个娃娃不好!爸爸给你更漂亮的,比那个娃娃还漂亮的,别跑了!快停下!”可是小菊根本不理会我说的话,她倔强地头也不回地说,“不!爸爸!我就要这个娃娃,其他的我都不要,只有这个娃娃才是我的娃娃!爸爸,你不会明白的!”小菊稚嫩的声音顺着风声飘到我的耳朵里,我听完后打了寒战,可是脚下却不敢怠慢,她们越跑越快,我几乎落了女儿快十米远了,说实话,我快跑不动了,“小菊!别追了!算爸爸求你!别追了!”我手捂着胸口,喘着粗气,我擦了把冷汗,再次抬头,却发现在我前方不远处,小菊已经停下来了,清风撩动着她白色的小短裙,只见她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我立刻紧赶几步,一把把小菊搂在怀里,深怕她会像只受惊的小鸟,一下子飞离我的怀抱,“不要跑了!小菊,我的宝贝!”我紧紧搂着小菊,用鼻子蹭着她柔软光滑的头发,小菊却毫无反应,木愣愣地直视着前方,“爸爸,你看!”她举起了一只小手,指着前方,我纳闷地看看小菊,然后顺着她稚嫩的小手向前望去,我看见那个邪恶的布娃娃,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它就这么回头望着我们,用那双蓝色涂料染成的蓝眼睛直视着我们,我明显地感觉到它用它那红色涂料染成的嘴巴在笑,那是邪恶的笑,我哆嗦了一下,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可以一下下地数出来,它在召唤!我明白了!它在召唤!微风吹动着它漂亮的粉色小格子裙,它的金发被吹得几乎翘了起来,它就这么直视着我们,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这时,它扬起一只手臂,天知道那是只海绵还是黑心棉做的手臂,轻轻地一挥,只是轻轻地一挥,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发现我怀里的小菊忽然变得力大无比,她一把把我推到在地,径自向着那个布娃娃跑去了,我被小菊一把推到在草地上,草丛中的小刺扎得我的手掌生疼,抬头看时,却发现小菊已经爬上了那块大石头,在她的面前就站着那个布娃娃,那个布娃娃脸上邪恶的笑意更浓了,“不!小菊!快下来!危险啊!”我顾不得手上的疼,急忙爬起来,往大石头跑去,“乖孩子!下来!快下来!”我声音几乎夹杂着哭声。就在这个时候,布娃娃忽然转过身去,我从它背后也看得出它是在看着大石块前方的下面,现在我离大石块只有五步远了,我看清楚了!那个大石块的下面是个深渊!我看不见底!“小菊!快下来!到爸爸这里来!小菊!乖啊!爸爸求求你!”我感到眼泪顺着脸颊流了我满脸,可是我根本没有去擦,我没有时间了!我看见那个邪恶的布娃娃回头诡异地冲着小菊笑了一下,然后用它那只该死的海绵做的手臂冲着悬崖的下方指了指,小菊点点头,然后就跳了下去!我的小菊,我的小宝贝就像只白色的小蝴蝶从悬崖上飞了下去。“不!小菊!”随着小菊跳下悬崖的那一刻,我的心碎了,我绝望地扑向那块大石头,毫无理性地哭喊着,这时候,那个该死的布娃娃则诡异地笑了一下,也纵身跳下了悬崖,那瘆人的咯咯笑声依旧回荡在深渊里,就仿佛是那个吃人的深渊本身发出的笑声。
“小菊!小菊!”我醒来时已是满头大汗,却发现自己正坐在大师的对面,连忙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大师则照例是双目紧闭,敲着木鱼,他这样敲了多久了,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们来的时候应该是正午时分,而现在已经是日落西山了,看样子,我这一觉睡了很久,至少五个钟头了,难道其间大师一直在闭目敲木鱼吗?这个我当然更不敢多嘴去问了,只好依旧在轮椅上坐好,再回头看看金花,她样子也好像是刚刚醒来,正在伸懒腰呢。
“施主刚才睡得可好?”此刻一直闭目敲着木鱼的大师忽然睁开眼睛,停下了手中的木鱼,只见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看见我心中所想,又仿佛他刚才一直就在我的梦中,只不过他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在我梦中。
“让大师见笑了,我刚才梦见的是我已经死去的女儿,多半是我太想念她了,刚才又太过于劳累,所以才会梦见她。”我急忙在轮椅上作揖,心里却琢磨着大师这次又会给我什么教诲。
“这名女子……”
“哦,她是我的保姆,自从大师上次指点后,果然在我四十岁的时候又遇车祸,现在腿脚不便,只能让她陪我上山请教大师。”我当然明白大师说的是金花了,听完我的解释,大师又仔细地看了眼金花,然后缓缓地说,“可否请她先退下,我有话告诉你。”
我回头看看金花,她当然是一脸的不满意,我再看看大师,大师只是低垂着头,手里正把玩着一把佛珠,似乎刚才的话就不曾说过,我明白,如果金花在场,大师就不会指点我了,如果大师不肯开口,那我万里迢迢赶到五台山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是我回头示意金花,“你先在外面等我吧,等下我喊你再进来。”金花不服气地瞪了大师一眼,嘟嘟囔囔地出了门。
大师看见金花出了大门,方才放下佛珠,仔细打量着我。
“大师,她已经出去了,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大师。
“听着,你身上罪孽太多,恐怕还有劫数。”
大师话虽然不多,可是每个字都如同打雷般震着我的耳朵,什么?还有劫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倒是造了什么虐了?都毁成这样了?还有劫数!听了大师的话,我觉得我的心都凉透了,我的父母都没了,我的妻子女儿也没了,我现在成了残废,还要怎么样?我再惨还能惨成什么样?我难以想象,我浑身颤抖,几乎要从轮椅上跌落下来。
“大师,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我双手抓牢轮椅的扶手,无助地哭喊道,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在了我轮椅的轮轴上。看着自己一滴滴掉下来的眼泪,我绝望了,以前的种种不可忍受的打击一幕幕地在我眼前上演,小时候,妹妹的尸体躺在河岸上的情形,她穿着白色的小短裙,湿漉漉的头发紧紧贴着她苍白的小脸蛋,湿透了白裙子成了半透明的小薄纱紧紧裹着妹妹小小的身体,她的稚嫩的胳膊垂在身体的两侧,嘴唇毫无血色,爸爸妈妈哭天抢地地抱着妹妹尸体,悲痛欲绝的样子;爸爸妈妈服毒自杀,他们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妈妈紧紧地搂着爸爸,那是一幅世界上最甜美的死亡画面,军子说最后谁都无法把妈妈的手从爸爸身上拿开,就只好把他们一起火化了;最后是妻子和女儿死在驾驶座上的情形,她们的尸体安安静静地伏在车前破碎的挡风玻璃上,一个被撞碎了半边脑袋,一个被撞断了脖子,那些被撞碎了的汽车挡风玻璃的碎片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那些碎片就四散在她们身边。这些悲剧的画面在我面前不断地重复跳动着,“不!不!”我胆怯了,如果没有我同样经历的人,谁敢在我面前说悲惨二字呢,我用双手捂住脸庞痛苦地啜泣着,难道这些还不够吗?还不够吗?还要怎样折磨我!我感到痛苦无比,几近疯狂。
“这名女子一脸杀气,不可久留。”
谁知道大师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冒出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他说什么金花有杀气,金花只是个乡下女人罢了,怎么可能有杀气?大师会不会看错了?我很想问问究竟,他只是这么看了金花一眼就断定她有杀气?不可久留?我苦笑了一下,大师是果然不解尘世中事故,他得替我想想,现在要找个好保姆得有多难,难得我遇上金花这么称职体贴的保姆,倒被大师不看好,当下我反驳也不是,只得低低地“嗯”了一声。
“回去吧,记住我的话。”大师说罢,兀自地又开始敲木鱼,同时双目紧闭,眉头紧皱,跟我来时所见一样。
“那大师我以后该怎么办?”我不甘心地问。
“对了大师,您帮我看看这张照片上的三个人,我们仨关系最好,不知怎么的,都这么倒霉,您帮我看看?”我猛然想起军子交给我的那张三人合影,于是赶紧从包里把那张照片翻出来递了过去。
大师接过照片,仔细地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我,然后长叹了一口气,把照片还给了我,“回去吧,记住我的话。”
“大师,求您了,您帮我解解这三个人的命运吧。”我哀求道。
“天作虐犹可恕,自作虐不可活!罪过!罪过!”大师说完,就再也不说话了,继续闭着眼睛敲木鱼。
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好招呼了等在门口的金花,跟她一起下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