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雨天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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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夕阳坠落

夕阳行将坠落了。

下村静静地卧在黄昏中,静静地期待黑夜的帷幕缓缓降下。

正是这一天,正是大多数人家围桌子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叫道:“看去,看去,捉住了一个!”声音非常迫伧,真如出了大事,全村中人人都有非去看看不可的声势。不知如何,本来一些不太爱走动了的上年纪的人,也不觉随即放下了饭碗,手拿着竹筷,走过大门外看热闹去了。

出了门,还见人往前跑,且匆匆传话给旁边的人说:

“在大榕树下,在大榕树下,非常好看的事!要去,就走,不要停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不得分明的。只以意猜想,因为既然人人都想一看,自然是一件有趣的事了。所有因为有趣和好奇心,向前跟人家跑的则越来越多了。

有人以为是捉到猴子或什么东西的。

随着一面走路一面与路上的人说话的那位,脚步匆匆向一些平日所经常踏过的路走去,在墙角转弯后,见到了大榕树下的人群了。人群在那儿莫名其妙地围成了一圈,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不能即刻分明。刚才那人,很用力地冲过去,把人掀开,原来跟在后头的人也跟上来了,以为应当把什么事情给人人都看到。所以后来的人便很奋勇地排除了其余的人。本来站在圈子里压挤的人们,赶快各自闪开了一些。

一切尽展在眼前了。

看明白路上传言所说提到的,原来是一个人。便有一些人失望了,仿佛搁下晚饭匆匆跑来看这么一个样子是不应该的。

但许多人正因为搁了晚饭来看,便对这事本身多了一种趣味。人人用着相互探询的神气,相互做着全心的微笑。就有感生兴味不同别人的,仍然走近那被绳捆的人面前去了。

到了近前才惊吓,原来所缚定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女子也显出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作一声,静静的流泪。不知是谁还在女人头上极可笑的撒一把树叶,这树叶几乎相明新嫁娘的神气,女人头略动时那树叶有的即滑落下来,如在另外一种场景看来,会有非常优美的印象。

望着这情形,不必说话事情也分明了,但仍有人不少明白,犯了什么错,会得如此窘相来尽丢在人们眼底。

其中有聪明人,见圈里围着的人们眼里不少询问和困惑,即来为人们解释这件事。事情是这样的:夕阳斜照,有人从山里做活归来,在前面山坳里,大草集旁发现了一对人儿,在太阳底下做了谁见也会生气的事情,所以见了这事情的人们,便赶快把人捉住,却因男的跑了,只捉到这个女子。

捉来了,怎么处置?现在可没人管了。

既然已经捉来了,大概是得麻烦村长办理的了,人们该怎么冲洗这晦气?已有人暗暗猜想。只是为什么一定非捉来不可,捉和被捉的人都不太清楚,仍然糊涂。反而把人捉来亮在这里的男人,对女人俨然是一种满足的神气。而围看中的女人们,却用手指刮脸,表示这是可羞的事,年轻少太容易冲动才做出那种事情。老年人不断摇头,有了儿女,都把自己年轻时代的孩子气忘掉了,必要出面提倡风俗了。

微微的风刮到人的脸上,听着远处山脚下有笛声传来,抬头望望天空,天上红霞如锦。这样的风光,人人都觉得应当有些快活的事才是最令人兴奋的。

有人想试问问被绳子缚定垂了头发有所思的那女子,是什么村寨人家?总不是造孽。

女子原先低头,已见到面前伫立的人的鞋子和裤腿等,故虽不忘却眼前处境,也仍然肆意欣赏了面前这么多挤挤的脚和裤管。这时听人问话,问话有些象审判,语气十分不温和。人中不认识,但别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这是她知道的。所以把头略摇,表示这事所受的冤抑。

“你是哪个村寨人家?”有人这样问,这问话的人自然是不至于错误的。因为本村的人谁会不认识,这女子来和本村某个人幽会这倒是可以想象,但偏偏又抓不住另外的那个男人。所以,其实在这问话之前,已经有许多人询问这个了,都没有得到回答。

看看这女子,年纪很轻,不到二十岁。穿一身淡蓝布衣裳,浆洪得极硬,脸上微红,身体苗条,风姿不错。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倒是因为恐慌,而不是耻辱。

人疑心或者这是女子背了家人要与人私奔也不一定,然而男人不顾逃跑了,就觉得这年轻人身上有些可怜。然而在这一群疯子般爱热闹的人们面前,恐怕真会对女子做出比这时情形更愚昧的事,也料不到。因为这些人并不觉得管闲事的不合理。这时就果真有人提到了。

一个汉子满面通红,象才喝了酒赶来看热闹的样子,从人丛中挤进来,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把,在那里言语。主张把女子衣服全剥下,然后一阵鞭打……有人认为这是很合理的处置方法,就不惜大声嚷着。

围看的人们,都觉得女子在本村附近和人做了那种事,是对本村的污辱。其中的妇人们,是不赞成把女子的衣裤剥光,却也认为该打一打,权当告诫或训教。

小孩子听到这些话莫名其妙的欢喜,立即便往各处寻找细细的柳条儿,那样打得经意。

稍有怜悯之心的人看看这情形太不行了,正无办法。恰在此时来了一位年纪稍高的老人,是本村向来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人群就有些骚动起来,大家争告给这位事情的经过,并且还把意见提出来。

老人家一副“我知怎么办”的神气,双眉皱着,不言不语,忧郁而庄严地望了人们,随后又看看周围,这样才更显露他的身份了。这时小孩子与妇人们都围近以他身边成一圈,且听听这老人家的话儿。这老人家,却出乎众人意料以外的唱一声:“站开!”

因为这一喝,各人都跄跄踉踉退了一些,其间有人想笑又不敢笑。

这老人家得到这一切效果之后,才转向那女子,问道:“从哪里来的?”

那女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又望望那老人的脸,回答:“前山大山脚下的!”

老人家得了这一句口供,仿佛比刚才所有人询问都不回答有了大收获,所以老人家又用同样的语气问:“你个姓?那家的?”

那女子不答,抬头又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四周的人群。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的布鞋上绣有几朵小花。有人忍不住,又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自人丛问:

“你哪个人家?不知白日下在本村附近做那事儿是对本村的污辱么?那男儿是谁家的?”

然而女人被绑在这树下,好象一切耻辱和不幸都得到了,也不再惧怕什么,她仍然不说话。

于是有人多嘴,说“着打”,村里人认为,对这种事一向以“着打”为最简捷的方法,所以有人乘混乱中说出来。

于是有人又一阵恐吓。

于是有人又一阵笑谑。

围看的人们各自提出了种种惩办的方法,听着这些话女子仍然不作声,仿佛什么也不怕了。这就使刚孝那位老人家激动了,声音放严厉了许多,又用那先前别人所说过的恐吓话复述给女子听,又追问那男人是谁。

女人摇着头,轻轻地说:

“那人是本——本村——小五。”

听到这话,人群有人吁了口气,女子又怯怯说:“我俩早就好上了,就想想好天气欢情!”

那老人家就问:

“偷情?”

女人对“偷”字觉得太不属实,就悄悄地说:“不是,是早就好上的,约好的!”

听到“欢情”与“偷情”不同意义的解释,不幸在这份上。大家就哄笑。

其中刚才参加一起把人捉来的一个人,现在又说话了。他用他那略略显得狡猾的眼睛,望着那权威老人家映着,笑眯眯地述说怎样见到这女子和男人在山坳草集堆上所做的事,且说见了那白屁股狂颠的劲儿,是他的晦气,应该让他着罚着罚。

老人家听完这话,更觉得对女子非处罚不可了。

恰在这时支书才赶到,且明白了这事的从头到尾,于是出乎意外的一惊。这时同那老人家来说话了,他说把人放了,这样做是不对,是犯法的。听了这话的老人家,望着支书的脸,且有不屑一顾的神气。心想:你个后生当村支书什么神气?我老你几辈?这种和我说话?

老人家就起了一个小小的反感,说:

“不能放!”话里很坚决。

“为甚么?”

“我们受罚她,她污辱了本村!”

“这并不是什么大错事,让人家走路好了,没有什么可罚的!”

有人在人丛中说:“那不行,我们沾了晦气。”虽无言语但见支书为女子说话,眼看乐趣快没有了的人们,就哄然和着。然而支书回过头去找寻话刚出口的那人时,那位却赶忙把头缩下,蹲到人背后抽烟去了。

其实有好些人也开始觉得把人家捉来,又要罚并不是什么理由,且不再和支书多事了。包括那老人家也才显得谎谬起来,只是想到自己比支书大好些辈,不甘心为小辈人说倒。且又为维持自己在众人面前的身份,也仍然装作办公事人神气说:

“我不作主多了,这是你们做官的办事,你们且去问问村长该不该放人或是着罚?”

“我们去找村长,好不好?”

“那也好,我们就去,我是没什么的,只莫让人家在本村这事上说笑话行了。”

于是众人闪开,预备让路。

恰恰这时村长得到这愚昧而荒唐的消息已经赶来,在大榕树下一群人都跟在后面看,还没有人散去。

村长却和支书的意见是一样的,就快快解缚放人。围看的人们终于十分的失望。悻悻散去,便感叹这趣味的结束!

有人望天,夕阳坠落已久。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日下午

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