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和沫儿倍感好奇,想伸手去摸那个娃娃,又不敢轻举妄动,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所措,看看娃娃,又看看婉娘。
婉娘接过灯,对着娃娃的脑门。灯光从脑门处透了过去,隐约间似乎能够看到他体内流动的血管和脉络。婉娘抬头望望黄三,两人交流了下眼神,黄三点点头。
文清和沫儿不明就里,看的莫名其妙。婉娘又查看了片刻,突然笑道:“文清沫儿,你看这个娃娃好不好玩?”
文清见婉娘神态轻松,也放了心,道:“这个……是玩具不成?”
沫儿对一切不知道来历的东西都心存顾忌,看着这个精致的娃娃,哼道:“女人才喜欢娃娃玩具。”
婉娘将灯递给文清,带上手套小心地将娃娃捧起来,笑嘻嘻道:“这个娃娃会陪你玩儿的,还可以在晚上帮你打扇子,捉蚊子,怎么样?”
沫儿一想到半夜一睁眼看到一个通体瓦蓝的娃娃站着床边笑眯眯地打扇子,真觉得比见了鬼还可怕,一个激灵跳开道:“我不要这么渗人的东西,你自己留着玩儿吧。”
婉娘嘲笑道:“胆小鬼——不过这个木魁娃娃还真不错呢。”
原来这叫做木魁。文清向来胆大,歪头看着木魁的后脑勺,道:“这个东西,是人雕刻的还是自己长成这样的?”沫儿躲在黄三身后,看木魁的眼睛反射着点点灯光,心里顿感不适,低头去看地上那堆黑色的破包裹。
不料这一看,还真给他发现了些东西:包裹里面,有一个黑色的布条,二指来款,一尺来长,上面隐隐有些字迹。
听到沫儿的惊呼,婉娘将木魁细心地用白色细棉布包好放在一边,过来捻起布条对着灯光看,只见上面用写了血红的四个字:勿管闲事!
好好一个夏日夜晚就这么被毁了。沫儿心情极差,看着布条猛皱眉头。文清迟疑道:“这谁这么大胆,威胁到闻香榭头上了?”
婉娘只管盯着布条沉思,也不答话。沫儿拉拉黄三的衣袖,苦着脸道:“三哥,怎么办?”
黄三拍拍沫儿的肩膀,打手势道:“不用怕,婉娘有办法。”——黄三的哑病早已治好,但他习惯打手势,轻易不开口说话。
沫儿心中忐忑,仔细想了下,这几天似乎除了移植幽冥草和去看望玉屏之外,并无其他事件发生。这个“闲事”指的是什么?难道神都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涉及闻香榭?
看婉娘嘴角弯起一抹浅笑,沫儿不安道:“我们得罪什么人了?这个红色的字……是血字?”
婉娘随随便便将布条抛到一边,笑道:“不是,朱砂而已。想必是我们的香粉卖的好,惹同行嫉妒了。”
一直在一旁紧张地盯着婉娘的文清长吁了一口气,道:“他们不好好做香粉,却来弄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真可恶。”
沫儿用眼睛的余光瞟着那个诡异的木魁,心里犹自惴惴。
婉娘双眼放光,喜笑颜开道:“这么大的木魁果,真是少见。”
沫儿正心里别扭,看她的样子不由得火大,不满地瞪了一眼,心想:也不问人家送的是不是不怀好意,就只管乐呵。
婉娘眼睛并不看他,却嘻嘻笑道:“怕什么,有我呢。”
文清好奇道:“这是果子?不是传说中的人参果吧?”
婉娘道:“世上有没有人参果我不知道,但木魁可是有的。当然了,人们不认识木魁,见了木魁将其叫做人参果,也是可能的。”世上人形植物其实有多种,除了常见的人参、何首乌,还有幽冥草和木魁等。只是人参和何首乌常见,而幽冥草和木魁就不常见了。特别是木魁,只能长在地脉相宜、风水灵动之处,而且整株儿长在地下,就更为少见。
听说这个只是植物的果子,沫儿终于放下了心,兴趣盎然地围上来看。文清挠头道:“别人送个木魁,还带着一张字条来,到底是威胁我们还是提醒我们啊?”
沫儿一愣。说文清大智若愚还真是的,这层关系沫儿可没想到——也许人家并无恶意,而只是提醒呢。
婉娘道:“这个我哪里知道?嘿嘿,反正掉到我闻香榭的东西,就是我的。”
沫儿正要说话,只听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婉娘麻利地将木魁收好,这才努嘴巴要文清去开门。
来的却是老四。老四穿着官服,看样子是当值期间偷空过来的,眉毛拧在了一起,满脸焦急。婉娘笑道:“你不好好巡逻,来这儿做什么?”
老四喘了一口气,急促道:“我说完就走。婉娘,我家娘子出事了。”
婉娘让沫儿去倒了一杯茶,道:“不急,你慢慢说。”
老四端起茶一饮而尽,叹了口气道:“我不该瞒着婉娘的。其实上次我带她来时,她已经不对劲儿了。”
钱玉屏第一次遇袭后的一日夜间,老四起夜撒尿,发现玉屏不在床上,到院中一看,见玉屏半夜三更的赤脚站在院中,手中那个剪刀凭空剪来剪去。老四以为玉屏梦游,也不敢惊动,只好站一旁等着她自行回屋歇息。
第二天天亮问她,她果然一无所知,连做什么梦也一点不记得。老四只当她受了惊吓,好好安抚罢了。哪知道从那之后,玉屏慢慢变得不同寻常起来了,她常常在夜间独自一人站在院中,拿着小刀或者剪子来回比划,第二天却一切如常,只是气色渐渐变差。
玉屏与老四新婚燕尔,两人一直互敬互爱。特别是老四,老大不小了才成家,自己是个粗人,娶了玉屏这么个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自然对玉屏疼爱有加。见她这样,看着眼里疼在心里,又不敢当面质问,唯恐玉屏有了心病更加憔悴。正在担心,恰巧又发生了第二次遇袭事件。老四留心查办,除了那个陈旧的小玉瓶,也没查出什么眉目来,但玉屏的症状却一天比一天严重。
老四找了机会委婉地询问玉屏是否有梦游的习惯,却被玉屏断然否认,问丈母娘吴氏,吴氏嘲笑老四疑神疑鬼;无奈只好留心每天天黑便将家中的菜刀小刀剪刀等所有刀具藏起来,免得玉屏误伤自己。可奇怪的是,不管老四将刀具藏得多么隐蔽,夜间玉屏梦游时总能找到,并能在梦游结束之前将刀具放回原位。
最后没办法,老四只好说服玉屏一起拜访婉娘,希望婉娘能指点一二。但从闻香榭回去之后,玉屏不仅梦游更加频繁,连性格也变了。原本胆小害羞的她会突然之间变得眼神凌厉,口气凶狠,犹如换了个人似的;转瞬之间又恢复正常。
婉娘咬着团扇,道:“会不会还是受到惊吓的缘故?”
老四烦躁地猛抓头皮,皱眉道:“惊吓是一定的了,只是她越来越异常。特别是昨晚,若不是衣袖被剪破,我都以为自己是做梦了。”
昨晚老四巡街回来,已过子时。因留心玉屏,便特地放轻脚步,慢慢开了门。果然玉屏又在梦游,穿着一件白色长袍,黑发散乱,拿着剪刀站着葡萄树下。趁着月亮的微光,老四见她面如金纸,身体单薄,一时心疼不已,加上着急,竟然忘了她在梦游中,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道:“玉屏你到底怎么了?”
玉屏慢慢抬起头,表情木然地对着老四,无意识地将剪刀往前一送,咔嚓一声将老四的一个衣袖剪了一道口子。老四横下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夺了她的剪刀,横抱起她往房间里走,怜惜道:“别害怕,有我呢。你放心,那个袭击你的小子,我一定抓到他。”
玉屏突然挣脱他的怀抱,咯咯一笑,跳着打开院门跑了出去。老四大惊,慌忙追赶,很快便追了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叫道:“玉屏,快跟我回家!”
玉屏回过头来,金色的脸颊在月光下闪着诡异的光,一双眼睛不见眼珠,满是眼白。饶是老四胆大,也不由得松开了手。就这一晃神的功夫,玉屏跑的不见了。
老四急的半死,回到衙门叫了其他兄弟,顺着玉屏可能走的道路在附近坊间寻了几个时辰,也不见玉屏踪影,直到天亮才垂头丧气回了家。本想喝口水就接着去找的,谁知道打开房门,竟然发现玉屏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老四讲完,满脸愁苦道:“她胆子最小,这两次遇袭,不知道有什么古怪,竟然得了这么个症状。”
婉娘又给老四倒了一碗茶,突然道:“她的娘,是和你们一起住的吗?”
老四一愣,道:“那院子本是岳母的。我们原本不住在一起,只是为了照顾玉屏,才搬过来半个多月。”
沫儿忍不住道:“你那个岳母,是婶子的亲娘吗?”
老四不好意思道:“是亲娘。只是我岳母的脾气古怪了些,玉屏又内向,两人一向没什么话说。”
沫儿突然想到玉屏眼神里那一抹亮光,心中一动,追问道:“那株葡萄树,是什么时候种的?”
老四还以为沫儿惦记着成熟的葡萄,随口道:“听说有几年了。下次再来我带一些给你。”
沫儿被误解,很觉得扫兴,悻悻道:“不要你的破葡萄!”
老四慌忙道:“你别生气,我这次来得匆忙,下一次一定带来。”沫儿百口莫辩,气急败坏地走到一边去。
婉娘忍住笑,对老四道:“我去看过了,姐姐这是重度惊吓导致的。我前日刚送了一款安神镇惊的幽冥香过去,可能她还没用。每晚亥时使用,连续一个月,我保证姐姐的梦游症再不会犯。”
老四大喜,乐颠颠地作了一个大揖,道:“果然还是婉娘有办法。我正在当值,过后再来拜谢婉娘。”一溜烟儿走了。
一连过了半个多月,天气渐渐转凉。后园的桂花香飘满园,龙吐珠、蛇吻果、曼陀罗等硕果累累,一片丰收景象。婉娘忙着做桂花油,文清沫儿将各种果儿籽儿采摘了,或晾晒或研磨,也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吃过早饭,婉娘要和文清去北市购买香料,沫儿非要跟着一起去。天气晴好,三人心情都不错,婉娘精心打扮了一下,身着一件新做的紫罗兰襦裙,臂间轻挽一条淡紫色披帛,头上梳了个时下风行的青螺髻,上面插着一个紫水晶的簪子,十分清丽脱俗;文清和沫儿也换了长袍,三人赶了马车,一路说说笑笑,十分惬意。
中秋将至,北市周边愈加繁忙,街上行人如织,驴马嘶鸣,成堆的货物堆砌在码头街边,拥挤不堪。婉娘见马车难以通过,便吩咐文清将马车寄存在附近的驿馆,自己带了沫儿从旁边的街道先行进去。
如今走的这条街是批发衣料布匹的,各色绸缎、布锦、云纱、棉布整齐悬挂而下,按照分类一字排开,在街上搭起了一条绚丽的长廊;早起的布商们早已挑好了货品,正口沫飞溅地同伙计讨价还价。比起城中的布庄,这里的价格自然优惠不少,那些会过日子的媳妇太太们也早早地来到布商中间,试图蒙混着用批发价格扯那么一两件衣料,送到布廊后面的裁缝铺子去。
女人对于逛街看衣物,永远不会觉得厌烦。婉娘早就忘了今天来买香料的初衷,只顾看着各色衣料流连忘返,一会儿拉起紫云锦在身上比划一番,一会儿又扯起月光纱在脸上摩挲;一会儿喜滋滋地问沫儿:“这件好不好看?”一会儿又惋惜道:“还是刚才那款好。”
刚开始,沫儿还打起精神,勉强表达一下意见,走了十几家家店铺,回答婉娘的就剩下一个个哈欠。到了最后,文清也回来了,两人索性前面大树的花基上坐下来,等她一家一家地看。
眼见整条街已经快走完,婉娘还兴致勃勃,沫儿烦了,进去拉她出来,道:“你买就买,不买就走。”
婉娘眼睛一刻也不离开衣料,竖起一个手指敷衍道:“最后一家,最后一家。”一头扎进了旁边一个大铺子。
这家铺子相当气派,整个铺面装修极好,锃亮的红木柜台整齐地码放着各种上好的衣料,一端是各色锦缎,一端是各色轻纱棉布,质地细密,图案新颖。铺子里客人甚多,几个大老板模样的客商正指挥着伙计往门口的马车上装货,还有几个小姐夫人带着伙计正在挑拣衣料。
沫儿见旁边摆着几个木墩子和整条树根沤成的茶几,一屁股做了上去,两人倒了茶慢慢喝着等婉娘。
婉娘犹如看到了土财主看到了金银财宝一般,上前去拉着一件百合花图案的暗纹丝光锻衣料两眼放光,啧啧有声。旁边一个一袭紫衣的年轻女子带着两个小伙计也正看这个衣料,见到婉娘的样子,鄙夷地撇了撇嘴,优雅地走开了。
婉娘也不在意,拉起披在身上,热切道:“这个怎么样?做一件小袄不错吧?”
沫儿懒得答应,文清连忙道:“不错。”
婉娘又拉起一件藕荷色的府绸,惊喜道:“这个做个襦裙好不好?”
文清道:“好。”
婉娘转眼看到一件湖青色的华文锦,道:“这个呢?”
文清答道:“好。”
婉娘对这个回答十分不满,皱眉道:“哪里好?”
文清忙改口道:“不好。”
婉娘气急,顿足道:“哪里不好了?”
文清瞠目道:“不是你说不好吗?”
婉娘摔了衣料,几步走过来,扯着文清和沫儿的耳朵道:“你们俩过来瞧着!还是给你们挑的呢,还想不想要新衣服了?”
沫儿揉着耳朵,呲牙咧嘴道:“不管给谁买,随便挑一块就得了,瞧你费那功夫!”
婉娘竖起眉毛,正要骂他,突见门口闯进来一个肥胖的妇人,提着一个形容猥琐奴才模样的男子,指着婉娘怒气冲冲地问道:“旺福,你看清楚了,是不是她?”
旺福挤着眼睛朝婉娘上下打量,点头哈腰道:“看着挺像……”婉娘斜横了胖妇人和旺福一眼,继续悠然自得地看衣料。
胖妇人脸上的肥肉和腰间的赘肉一同抖动着,双手叉腰,一声暴喝道:“到底是不是?”文清和沫儿都站了起来,站到婉娘身后。
旺福鼻尖沁出了汗珠子,看看婉娘,又文清沫儿,挠头道:“有点像,紫色衣裙,带着两个小伙计……”未等他说完,胖妇撸起衣袖,将一张圆滚滚的胖脸凑了过来,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婉娘,哭叫道:“你这个小狐狸精!”挥起熊掌一般的右手朝婉娘扇了过去。
文清和沫儿吓了一跳,慌忙去拉,但胖妇人身高体胖,力气极大,左手一下子就把两人给扒拉开了。眼见巴掌就要甩在婉娘的脸上,婉娘腰肢一摆,闪到了一边,胖妇人扑了个空,往前一个趔趄,扑在柜台上,将一堆衣料拉扯的乱七八糟。
胖妇人大怒,朝门口吼道:“大胖二胖,站在门口作死呢,还不快来帮手——”门口的两个胖丫头并排冲了进来。旺福绕着几人乱转,语无伦次道:“小姐……回去吧……老爷知道了怎么办……”
胖妇人翻身爬起又朝婉娘扑来,婉娘甚为灵巧,一边嬉笑一边躲闪,累得胖妇人气喘吁吁,两个胖丫头慌忙上去帮忙;文清和沫儿见状,上去就和两个胖丫头对打起来。那边正在购买衣料的媳妇太太,一看有热闹看,更是兴趣盎然地凑上来围观,片刻功夫,店里已经乱成一团糟。
沫儿是个刺儿头,没人找他的事他还想找别人的事儿呢;如今有人找碴打架,更兴奋得不得了,辗转腾挪,手脚并用,很快就占了上风——和他对打的那个二胖,看着块头挺大,打架只会闭着眼睛哇哇乱叫,胡乱朝前挥动胳膊,根本连沫儿的衣服都挨不到。
衣料铺子见有人闹事,几个黑塔一样的壮汉迅速围了上来。沫儿见再打下去只怕要吃亏,用力推开前面兀自闭眼乱叫挥舞手臂的二胖,叫道:“文清,出去打啊!”转身拉起婉娘跑到商铺外的街中心站住。
胖妇人和大胖二胖也追着出来,一个个脸儿通红,满头大汗。胖妇人的头簪歪在一边,胖脸上还有几条醒目的抓痕,十分狼狈;再看婉娘,一身柔曼轻紫随风而动,眉眼含笑,风姿绰约,犹如阳光下盛开的紫罗兰。
胖妇人似乎也发现了这种差别,盯着婉娘看了半晌,也不管自己身着华服,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涕泪长流。大胖二胖低头站在她身边,个个撅着嘴巴,眼圈儿通红。
这场架打得莫名其妙,还是和一群女人打架,实在不过瘾。沫儿翻眼看看婉娘,婉娘回他同样一个白眼。
街上行人甚多,很快将几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年级较大的女人突然叫道:“咦,这不是银器王刺史的家眷吗?王夫人,你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