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护睫毛微动,低头不语。卢夫人去牵了他另一只手,柔声道:“小心累着了。”
卢占元看着爱妻,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卢夫人脸上腾起一片红云,牵他坐在太师椅上。
沫儿看着卢护,突然觉得心里很是烦闷。
婉娘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前往北市。沫儿一路上都皱着一张脸。婉娘道:“怎么了?”
沫儿闷闷不乐道:“卢护真是……不值。”
婉娘道:“你不懂。”
沫儿道:“我有什么不懂?哼,要是别人不爱我,我自然也不爱别人。这样有什么意思?”
文清道:“卢护太可怜了。”
婉娘望着街边的枯树,长叹一声道:“这是她自己选的。你又不是她,你觉得她可怜,她自己却觉得幸福呢!值与不值,原本就是自己内心的判断。”
沫儿更加觉得烦闷,却不知说些什么。过了良久,气鼓鼓道:“我觉得无趣的很。卢护即使舍了自己的性命救了卢大人,他也不知道,实在让人心里堵得慌。要我说,爱他就让他知道,便是被当面拒绝,转身离开就是,也好过如今这样。”
文清嗫嚅道:“沫儿,卢大人有夫人的。”
沫儿如泄了气的皮球,甚是沮丧。
一路上三人都不出声。走过行景坊,前面就是北市,道路开始拥挤。文清索性跳下马车,牵着马走。
上午时分,正是北市最热闹的时候。一车车的货物从洛水的漕运码头运往各家商铺,又有一车车的茶叶、瓷器、丝绸等运往码头装船起运。不同的口音混杂在一起,讨价还价的,吆喝生意的,兜售产品的,此起彼伏;头上裹着花条布匹的,带着皮毛流苏的,身穿洁白长袍的,不同的服饰看得人眼花缭乱。
沫儿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正兴致勃勃地四处张望。每次来北市,他都兴趣盎然,重点关注两个方面:一个是街上来去的胡人,一个是路旁的食物。蓝色、黄色、茶色的眼睛,耳朵上的大耳环,翘起的小胡子或乱蓬蓬的大胡子,扁平或者长钩的大鼻子,总能引起他的强烈兴趣,每看到一个胡人,他便要盯上半天,再大惊小怪地告诉婉娘和文清,把婉娘气得哭笑不得。另一个是路边的食物。街道两边有多家胡人开的食馆,有的直接将炭火架子支在门口,喷香的烤肉串、滋滋滴油的烤全羊香气四溢,也有将整只的大烧鹅倒挂在柜台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还有自制圆形土炉,用来烤两面焦黄、香甜可口的胡饼,以及牛角型、五角型等形状怪异的水果,引得沫儿应接不暇,垂涎三尺。
即到北市,婉娘下车步行去一家一家的香料铺子订购香料,沫儿和文清则去寄存马车。旁边有一家胡人开的馆子,白壁圆顶,门口排了长长的队。这家馆子专营各种烤肉,牌匾上写了长长的一串西域文字,因为选料精良,肉质鲜嫩,在北市甚为有名。
沫儿眼巴巴地站在烤肉架前,眼珠子眨都不眨一下。文清存了马车,两人吸着不住传来的香味,双脚再也难以离开。沫儿眼珠一转,拖着文清,非要去吃烤肉不可。
文清为难道:“我们两个身无分文,怎么去吃?”
沫儿厚着脸皮道:“我们就坐这里吃着等婉娘,反正已经点了吃了,也退不了,她来了就只好付账。”
文清拗不过他,只好随他一起来到店内,找了座位坐下,每人点了十串肉串。
沫儿正巴望着烤架上的肉串,忽觉有人拉他的衣袖,回头一看,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站在后面,细声细气地叫:“哥哥!”
文清和沫儿几乎同时惊喜道:“宝儿!”后面桌上正在帮宝儿剔肉的柳中平扭头看到了他们两个,顿时满面春风,旁边一个奶娘模样的妇人连忙起身,邀请他们一起坐。
原来在他们回到神都的第二天一早,柳中平就带了宝儿来洛阳四处游玩。这几日去了白马寺、关林,去拜了卢舍那大佛,又品尝了各种美食。听说这家胡人烤肉不错,就过来品尝,没想到正好碰上了文清和沫儿。
宝儿见到文清和沫儿十分高兴,拉着他俩的衣袖不停地问这问那,给他们看她收集的泥塑娃娃、白兔玉坠儿等各种小玩意儿。
柳中平见只有他们两个,问道:“你家姑娘呢?”
文清道:“去买香料了。我们在这里等。”
柳中平叫过小二,道:“小二,再加二十串肉串,一盘烤羊排,一盘转烤羊肉!”然后转向文清和沫儿笑道:“今天再次重逢,实在是缘分,这顿我请了。”
沫儿嘴角动了一下,算是微笑。宝儿的眉心,黑气渐重,一张小脸愈发消瘦,皮肤犹如透明一般,下面小小的血管隐约可见,越发衬得秀发乌黑,仿佛营养都被吸收到了头发上一般。
宝儿不能多吃,柳中平小心地挑一些鲜嫩的肉喂给她,道:“好好嚼嚼。”看着她嚼得可以了,才道:“好了。”然后细心地把她嘴角的油渍擦去。奶妈在旁边反倒无事。
见婉娘不在,柳中平似乎有些遗憾。宝儿爬上文清的膝头,道:“我想看姨姨吃饭。”
文清道:“好宝儿,你到我们闻香榭玩儿好不好?我有很多精致的小瓶子,送给你。”
沫儿一边啃着羊排,一边道:“还有很多很好的香粉呢。女孩子都喜欢的。”
宝儿转向柳中平,恳求道:“爹爹,我要同哥哥去玩。”
柳中平慈爱地看着她,道:“好,宝儿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伸手将她抱过来,微笑道:“可是今天不行,宝儿要休息了。等哪天爹爹专程带你去拜访姨姨,好不好?”
因担心宝儿过累,柳中平三人先行告辞,桌上还给文清和沫儿点了一大盘的烤肉,及一盘小贝壳状的甜酥糕点。沫儿和文清已经吃饱了,斜靠在长长的高脚椅子上,惬意地品着茶,等着婉娘。
今天要买的香料不是很多,没多久,婉娘就回来了,文清冲出去,拉了她过来,指着烤肉不住傻笑。
婉娘看了一眼,道:“好啊,沫儿,肯定是你这个馋猫的主意!”
沫儿得意道:“又不要你付钱,你只管来吃就行了!”
婉娘毫不客气坐下,边吃边道:“你捡到银子了?——这家的烤肉果然名不虚传。”
文清老实地道:“没捡到银子。不过我们碰到柳公子和宝儿啦。”
婉娘停下筷子,问道:“宝儿怎么样了?”
沫儿嘴角动了动,粗声粗气道:“你先吃东西吧。”扭头看着窗外。
婉娘也不再追问,只管低头吃东西。
刮了一夜的黄风,天亮时分,风终于停了。天空阴沉沉的,气温突然变得寒冷,后院的水塘边已可看到细细薄薄的冰凌。厨房后的几畦菠菜倒长得碧绿,芫荽也发了嫩芽。黄三去外面购买了整车的白菜,码在厨房门前的石凳上,并顺便买了架牛骨,放在一口大锅里熬制。
热气腾腾的牛骨汤,配上自己烙的千层饼,放上大葱和芫荽,喝起来倒也味道十足。
婉娘看看天,道:“要过冬了。第九天啦。”
沫儿叫道:“文清,套车!”
文清套了车,三人乘坐马车前往铜驼坊。天气寒冷,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卖柴的、卖炭的多了起来,挑着劈得整整齐齐的木柴或者焦黑的木炭沿街叫卖;卖白菜和萝卜的,将大挑的白菜摆在人流较多的街角,笼着手、缩着脖子蹲在地上,等着顾客来问;有人过来谈拢了价格,便挑起送人家里去。
到了卢府,婉娘三人得到了热情接待。卢夫人亲自捧来一盅香茶奉给婉娘,并给文清和沫儿各打赏了几百文钱。
卢夫人感激道:“逸轩这次可多亏了婉娘和金蟾姑娘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们呢!”原来经过这些天的推拿,卢占元每天吐出一堆黑色的粘痰,腹痛症状渐渐消失,昨天去请了郎中过来把了脉,说已经无大碍,现正在调养。金蟾不仅每日帮他推拿按摩,还亲手烹制各种适合病人的饮食,夜间就睡在床下的矮凳上,照顾得无微不至,得到卢府上下交口称赞。
婉娘笑道:“这是碰巧了。不过我这丫头金蟾倒确实是个实在人。”
卢夫人连连点头,赞道:“真是呢。又勤快又能干,我这十几个丫头仆妇竟然没一个比得上她的。要不是她是婉娘的丫头,我真恨不得留下她呢。”
婉娘道:“今天是不是还有一次推拿?”
卢夫人道:“正是,金蟾姑娘正在准备,不如婉娘同我一起去看看如何?你是逸轩的救命恩人,也不用说什么避嫌了。”
婉娘笑道:“听凭卢夫人安排。”
三人跟着卢夫人来到卧室。今天天气转冷,门帘已经换成了厚厚的棉帘,卢占元穿了一件白色绸衣,闭目坐在床上,金蟾——卢护盘腿坐他身后,见婉娘过来,朝她点一点头,手上并不停下。
卢占元腹部的黑团已经完全不见了。他身后那个大蛤蟆,体型变小,背上的暗红色疥节也变成了黑灰色;仍然有不断的白气从大蛤蟆的嘴巴里吐出,输入卢占元的心俞穴和肾俞穴。但同第一次相比,白气淡了很多,癞蛤蟆的双脚微颤,明显有些力不从心。沫儿无言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一炷香功夫过去,推拿结束。卢护跳下床,朝夫人和婉娘各行了一礼,脸色苍白,气息微喘,站在婉娘身后。卢占元气色如常,起身笑道:“婉娘来了!不如你这个丫头送给我算了!我自当重谢,也决不会亏待金蟾姑娘。”
婉娘笑道:“卢大人说笑了!金蟾一个乡下丫头,这几下推拿也不过是凑巧罢了。你要讨了去指定要后悔了。”
卢夫人帮卢占元披上衣衫,回头笑道:“可不是,我们哪能这么贪心?借了人家的丫头,还想霸占了不成?”
几人哈哈大笑。卢护眼神飘忽,似乎有些站立不稳,文清连忙扶住了她。
婉娘道:“恭喜卢大人恢复如常。既如此,我就接了金蟾回去了。她娘病重,已经来了两次信要她回家看看呢。”
卢夫人忙道:“这可是耽误到我们这里了。”叫人送了几封银子来,笑道:“不成敬意,这一些是给婉娘的,这一些是给金蟾姑娘的,难为她在我家耽误了时日。”
沫儿见卢护脸色苍白,手脚发软,情知有些不妙,连忙朝婉娘轻声道:“金蟾姐姐有些不适,想往外面走走。”
卢夫人一听,忙道:“肯定是累了。这些天都没见她休息过。”吩咐下人开了旁边偏厦的一间空房,“金蟾姑娘先安歇一下。”
沫儿屏退了卢府的丫头,朝文清一使眼色,二人扶了卢护,走进偏厦服侍她躺下。卢护伏在被褥上,面如死灰,胸口不住起伏。
文清担心道:“怎么样了?”
沫儿皱眉道:“似乎很不好。”
正说着,躺在床上的卢护突然翻身坐起——屋子里水汽蒙蒙,一只脸盆大的黑灰色癞蛤蟆四脚朝天着躺在床上。文清第一次看到卢护真身,吃了一惊,叫道:“沫儿!”
沫儿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喝道:“别说话!”掀起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跑到门边看四周无人,道:“文清,你在这里看着,不要让人进来。我去找婉娘。”
婉娘正同卢夫人说笑,见沫儿不动声色走进来。卢夫人关切道:“怎么样了?”
沫儿回道:“谢谢夫人关心,不要紧。”又转向婉娘道:“姐姐有些胸闷,问有没有带我们的冷香粉。”
婉娘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他,道:“去吧,我们过会儿就走。”
沫儿拿了冷香粉回到偏厦。卢护似乎正在发抖,整个被子都在轻轻颤动。文清手足无措,见沫儿回来,飞快地关上房门,道:“它在发烧呢!”
沫儿撸起袖子,道:“你快按着它,我来给它涂点香粉。”文清也不管癞蛤蟆满身毒瘤,一跃跳上床去,按着它的上肢。沫儿倒出香粉,朝它的额头点去。
癞蛤蟆挣扎了一番,躺下不动了。门忽然打开,卢氏夫妇、婉娘和一众丫头们走了进来,卢占元关切道:“金蟾姑娘怎么样了?莫不是累病了?”
沫儿和文清挡在床前,焦急万分,婉娘只顾和卢夫人探讨推拿手法,似乎没有意识到卢护的异常。
卢占元走了过来,沫儿和文清只好让开。两人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文清更是恨不得闭上眼睛;却听卢占元柔声道:“是不是发烧了?”伸手放在卢护的额头试了试体温——卢护已经恢复如常,盖着被子,一张粉脸通红。沫儿长吁一口去,拉了将脸扭到一边的文清,两人走到床尾。
卢护睁开眼睛,朝卢占元一笑。卢占元喜道:“你没事就好。”却没注意到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在枕上。
卢夫人和婉娘也围了过来,卢占元握住夫人的手,向卢护微笑道:“阿玉,这次真要多谢金蟾姑娘。”——婉娘第一次听到卢夫人的闺名,原来她叫“阿玉”。
卢夫人道:“正是呢。”看卢护脸色绯红,便在床边坐下,也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回头对婉娘担心地道:“金蟾姑娘不要紧吧?”
婉娘笑道:“不要紧,不过是听说她娘病了有些担心罢。”拿过沫儿手中的香粉,走过去在卢护的两侧太阳穴各擦了些。
卢护躺在床上,一股辛辣的清凉直冲鼻腔,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卢占元和他的“阿玉”手上的余温还留在她的额头,往事如同昨天才发生一般清晰。
二十三年前的初春,长安渭水整修河道,几个水工将卢护闭关修炼之所撞破。当时卢占元才十二岁,和几个童子在旁边玩耍,众人一见挖出了个簸箕大的癞蛤蟆,都道这蛤蟆要成精了,不住有人投掷石块要打死它,唯独卢占元见蛤蟆可怜,便道:“它又没害人,打死它干嘛。”摘了身上的玉佩送了几位水工买酒喝,自己推着笨拙的蛤蟆进了渭水,卢护由此躲过一劫。
多年来,卢护潜心修炼,一心一意要化身女形,以求陪伴他左右,报当年救命之恩。可惜二十余年过去,物是人非,当年的少年已经心有所属。如今,卢占元就站在她身边,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今年初春,得益于婉娘的三魂香,卢护即将修到十二成,按照修为进程,过了这个冬天便可褪换新颜,却为了卢占元而一举折回原形。
婉娘笑盈盈地看着卢护,眼神复杂。旁边是卢占元和他的夫人阿玉,两人连关切的表情都极为相似。文清和沫儿站在床尾,两人眉头紧锁,显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大脑一片空白,卢护突然觉得疲惫至极。那种疲惫,不是因为真气输出带来的手脚酸软,而是一种弥漫心底的无力感。她晃了晃头,挤出一个笑容。
婉娘回头道:“金蟾已经没事了,卢大人,我们就告辞了,我已经套了车,今天就送金蟾回家。”
送走婉娘,看着小厮将酬谢闻香榭的银两、布匹送去前门马车,卢占元突然道:“阿玉,你有没有觉得和金蟾姑娘似曾相识?”
卢夫人想了一下,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对府内的家什、布局很熟悉,仿佛来过一般。”
卢占元疑惑道:“不仅仅如此,我觉得她好像我一个故人。”
卢夫人猜测道:“听说她也是长安人,说不定离我们老家不远呢。一直忙着,也忘了问下婉娘,她到底是哪里人。”
卢占元恍然道:“哦,可能是因为同乡的缘故。”
卢夫人挽住他的臂膀,将头靠在他的肩头,道:“院里风凉,回去吧,你如今刚好,还要多加些小心。”
寒风阵阵,街角飞檐的铃儿当当作响。卢护闭目坐在车上,神情萎顿。
过了半晌,婉娘方道:“姐姐作何打算?不如这个冬天就在洛阳好了。”
卢护摇摇头,苦笑道:“我就不叨扰婉娘了,还是回长安。”
婉娘道:“姐姐这个样子,只怕这次离了洛阳,直到他老死都不会再来了……唉,九成真气,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了。”
卢护淡淡一笑,轻轻道:“我想明白了。即是能够再见他,我也不见了。”
婉娘看看她,道:“想明白就好。他也许早就不记得那年的事情了。”沫儿回头看了一眼卢护,想起那天婉娘喝酒后说的那句话:“看透容易,做到却难。”
前方的太常寺,随风飘来一阵歌声,如诉如泣:“听阶下点滴梧桐雨,想当年往事随风起,欲将尺素寄鱼,却不知鸿雁早已无语。嗯哪,空舍了这满怀情愫,只落得个光阴如水,风展酒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