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中平抬起头,眼里全是泪,笑道:“我没喝醉。我清醒的很呢。”
小二过来道:“您两位吃点什么?”看看柳中平,又道:“你们认识吧?这位公子喝得不少了,两位还是劝劝他不要喝了。”
正说着,婉娘下来了,沫儿连忙招手。婉娘道:“一个葱烧羊肉,一个糖醋里脊,一个冬瓜肉丝汤,一小壶酒,再来四个下酒的开胃小菜。”说完只管在柳中平对面坐下。
柳中平又倒了一碗酒,仰脖灌下,喝得太猛,呛得咳了起来。
婉娘微微笑道:“小女子瞧柳公子是个懂生活懂饮酒的人,如此个喝法,可不是喝酒该有的兴致。”
柳中平醉眼朦胧,道:“高兴时酒用来助兴当然最好,可是不高兴时,酒就只有拿来解愁了。”
婉娘突然问道:“咦,怎么不见宝儿出来吃饭?”
柳中平一震,抓起酒坛子,连倒也不倒了,直接对着嘴巴灌下去,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流了一脸。
婉娘劈手夺过,正色道:“你一个大男人家,还带着孩子,一会儿宝儿醒了,你这个样子怎么带她?”
柳中平痴痴呆呆愣了半晌,突然用手捧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婉娘也不劝,自己倒了一小盅酒,慢慢地品着。
柳中平五官扭曲了一会儿,自己拿出手绢擦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道:“姑娘劝的是。”
婉娘探询道:“我看宝儿脸色不太好,可是有些先天不足?”
柳中平长叹一声,凄惶道:“不瞒你说,她也许活不了三个月了。”
婉娘歉然道:“对不住。”
柳中平惨笑了一声,道:“我带着宝儿四处寻医问药,没想到还是这个结果。”话音未落,略一偏头,道:“宝儿醒了!失陪!”起身踉踉跄跄走向楼梯,扶了梯手大步上楼。
沫儿吐舌道:“耳朵可真够尖的,这么嘈杂还听得到。”
婉娘道:“你忘了谚语说的‘小娃儿娘,耳朵儿长’?留着心呢。”
三人吃了晚饭,文清将行李收拾了,单等亥时就走。
婉娘拿出一条黄色绣有“闻香榭”三字的手绢,递给沫儿道:“你去把这条手绢儿给柳公子,告诉他我们在神都修善坊专营高档香粉,若到神都,可来选购香粉,一定质优价廉。”
沫儿皱眉道:“这个时候?我瞧柳公子因为宝儿的病心神不宁的,怎好意思推销香粉?——你昨晚跟人说你来收购粮食的,如今变卖香粉的了,怎么说?”
婉娘莞尔笑道:“柳公子可是个有钱人,有钱不赚是傻子。这个谎你来圆,快点,你回来我们就走。”
柳中平的房间与沫儿相隔三间。沫儿拿了手绢走过去,正要敲门,柳中平一手抱着宝儿,一手正好拉开房门,见到沫儿,笑道:“我正要同你家姑娘告别呢。”只见房间里行李收拾的整整齐齐,宝儿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长袍,伏在爹爹肩头,听见动静,回了头看到沫儿,叫了声“哥哥”,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沫儿将手绢递给柳中平,道:“柳公子,我们今晚就要回去了,我们家小姐自己经营着胭脂水粉,您要是什么时候去神都,就带了宝儿去我们闻香榭玩儿。”说着朝宝儿一笑,道:“宝儿,哥哥带你去吃烧鸡。”
宝儿眼睛放光,道:“好啊好啊,爹爹,我要去神都找哥哥玩。”
柳中平疼爱地看着她,道:“好,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柳中平一改下午的颓废和绝望,平和沉稳,精神奕奕,要不是闻到残留的酒味,真不敢相信痛哭和买醉的也是他。他看沫儿眼里的疑惑,微微一笑,对沫儿道:“呵,下午失态了。难过没用,不如陪着宝儿快快乐乐地过几个月。”
沫儿回到房里,将柳公子恢复精神一事对婉娘讲了,婉娘赞道:“这柳公子果然性格豁达,见识不凡。”
回到闻香榭,刚好听到闭门鼓响。黄三迎了上来,将文清和沫儿抱下马。小花猫儿哧溜一下窜了过来,在婉娘的脚边蹭来蹭去,婉娘抱起小花猫,问道:“昨晚来了没?”
黄三点点头,双手比划了几下。婉娘沉吟道:“好吧。应该还来得及。”放下小花猫,叫上文清沫儿,“去洗手,我们现在就制作香粉。”
婉娘小心地拿出昨晚从石花上砍下的红色小石角,交给黄三道:“三哥,把这个研碎了。注意掩口。”然后拿出小玉瓶。
玉瓶只有三寸来高,大肚细颈荷叶口,瓶身半透明,里面的石花汁液只有大半瓶,早已凝结,与玉瓶壁紧紧结合在一起。
文清惋惜道:“这可怎么办?倒也倒不出来了。”
婉娘叹了口气,从小荷包里摸出一颗血珠,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抱怨道:“这几个生意可真是出力不讨好,干赔不赚。都怪沫儿!”
沫儿一看又扯到自己身上,白了婉娘一眼道:“关我什么事?我就招惹了刘老娘,这个石花香粉难道也算在我头上?”
婉娘犹自不舍道:“可惜了我的血珠了,一次就用了四颗。嗯,这个香粉一定要卖个好价钱。文清沫儿不许说话,不许对着这个哈气。”说着将血珠丢进了玉瓶里。
沫儿用手掩住口鼻,凑近了看着。已经凝结的石花汁液一接触到血珠,便像稀薄了一般,慢慢地将血珠裹在里面,从瓶身外面只能依稀看到一小团红色,并渐渐变淡。
等红色完全消失不见,婉娘拿起瓶子,轻轻摇晃,道:“唔,好了。”只见小玉瓶里的浓稠汁液已经完全融化,变得如同清水一般。
沫儿捂着嘴巴道:“现在让不让说话?”
婉娘将玉瓶儿塞好,笑道:“可以啦。话痨,你想说什么?”
沫儿推文清,“你先问。”
文清结结巴巴道:“为什么不让说话?”
婉娘看着玉瓶儿,道:“人类吃五谷杂粮,呼出的气息、喷出的口水,会损了石花的灵气。”
石花要吸收天地之灵气才能成长,最见不得污浊之气,偏偏人类周身上下皆浊污,若采摘石花时不小心哈气或者吐了口水,这石花的功效便要减半,甚至全无。
沫儿叫道:“你就别卖关子了,直接说,石花有何功效?为什么要用血珠?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多血珠?那些水里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婉娘笑骂道:“你管我从哪里弄来的血珠!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还欠我十年的卖身契呢你!”沫儿连声催促,婉娘这才一一进行了解释。
紫罗口背靠伏牛,面朝嵩山,卡于汝河咽喉要道,呈擒龙伏虎之势,地脉相宜,石头吸收精气生成阴石,化为石花。每年九月,盛秋时节,万物成熟,树木花草精气四溢,正是石花广收精气之时,自身灵气外显,紫罗口每年九月看到的水下光环,便是石花灵气而致。
在诸类精气中,石花最喜珍珠,尤其是血珠。珍珠本是蚌母心血所成,越是精气足的珍珠越是光亮润泽,血色珍珠更是少见,通常几万个蚌母也不一定能产一颗血珠,所含精气最旺。因此,一连三颗血珠放进去,石花便开了。
大凡世间灵物,附近都有守护者。那些水里的阴灵,或者是听信了聚宝盆的传说,为盗取宝贝而溺死,或者因为不慎落水淹死,有意无意中,都成了石花的守护者。
沫儿吃了一惊,道:“这么说不是淹死鬼找替身了?”
婉娘道:“有什么不同?溺水而亡者,因魂魄不全,不能投生,被吸引在石花的周围,自己盗宝没成功反而毙溺水潭,戾气甚重,要碰上一两个来盗宝的痴人,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只要石花还在,聚宝盆的传说还在,世上贪财的人还会源源不断地赶来,深入水下找宝贝。水潭下面结构复杂,淹死了的,你说到底是因为下面有看守石花的阴灵,还是他们自己为财而亡?”
沫儿道:“这么说,所谓的阴灵守护者,也不过是溺亡者的戾气而已。说是淹死鬼找替身也可,说是守护石花也可,怨盗宝者自己贪财也可。”
文清向来单纯,不会沉迷于这种“鸡生蛋、蛋生鸡”的思考中,道:“如果人们不贪财,那些所谓的守护阴灵本来也没什么用。”
沫儿奇道:“既然紫罗口有这么个宝贝,就在云梦旁边,难道元镇真人不知道?他怎么不去挖了来?”
婉娘笑道:“说告诉你石花是宝贝的?少见的东西也不一定都是宝贝。紫罗口人杰地灵,全凭石花吸收灵气,元镇真人在此修炼,不知道借了多少光,难道他会傻到破坏自己的老巢?”
原来石花成长之地,天地聚其精华,对一方水土来讲实在是造化。但若取了石花出来,不仅地气被破坏,轻则土地贫瘠,人口调零,重则山洪泛滥,瘟疫横行,而被挖的石花也只是一个普通石盆而已,并无聚宝敛财之特殊功效。世人毁山建房,常有挖出天然石盆,实际上就是石花。
文清不满道:“到底是谁传出石花是聚宝盆的?这不是故意害人性命吗?”
婉娘摇头道:“这个难说。人的贪财本性,看到水下亮闪闪的光环,总是会往财物方面猜测。也许这也是石花借机吸收阴灵的手段罢。”
沫儿对看到的那些无数只死人手臂心有余悸,一脸后怕道:“唉,石花开的时候,我觉得四处都是阴气,真担心那些手臂上来拉我们。”
婉娘吃吃笑道:“这你就放心好了,那些水鬼不会抓你的。”
沫儿忿忿道:“呸,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什么脏的丑的都看得到,自己将自己吓个半死!”
文清听了,憨厚地笑道:“我还羡慕你可以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呢。”
正聊着,黄三拿了研磨并淘好的红色石粉走了过来。婉娘示意众人噤声,接过石粉,将其倒入一个敞口玉瓶,又将刚才细颈玉瓶儿的水状物也倒了进去,取一只从未戴过的玉簪,轻轻搅拌。石粉与水渐渐融化,呈红色膏状,晶莹剔透,香味淡雅。
婉娘盖了盒子,满意道:“总算不负昨晚的辛苦。”
文清疑惑道:“不是说石花没有特殊功效么?怎么可以来做香粉?”
婉娘笑道:“小子,不要偷换概念,我说被挖的石花只是一个普通石盆,昨晚我们费劲心思取得的汁液和小角,可是从活着石花植株上采的,灵气尚在,自然不同。”
文清听得不明就里,继续追问:“那个红色小角是什么东西?”
婉娘道:“红色小角是石花的果子,叫做灵魄果。”
这种能开花的阴石,与锁魄玉同属一类,锁魄玉不能结果,但能慢慢汪出还魂水;而阴石的花永生永长,不会零落,精气凝结多了,便慢慢结出果子,长在花外朝南的方向。如果此处地脉改变,不再适宜石花生长,石花就于裹在其外围的石头融为一体,阴石变成普通一石,再也不会开放了。
沫儿赌气道:“你就爱故弄玄虚,不是不能说的吗?怎么现在又告诉我们俩了?”
婉娘笑骂道:“你这小东西,处处挑理儿!这种有灵性的东西,你提前说了用途,被它听到,对应的灵气会散掉,效果便要打折扣了。所以在阴石附近,是万万不能说的。”
沫儿哼道:“胡说八道!”
文清傻傻地想了一阵,认真地道:“嗯,这话也有些道理。记得有一次我和三哥去胡屠夫家里买肉,去得早了,我大声问他,今天杀猪吗?他连忙神神秘秘地摆手,说是怕被猪听到,猪肉就不好吃了。”
婉娘莞尔笑道:“万物皆有灵。你看一草一木无声无息,其实只是我们不懂他们的语言罢了。”
沫儿突然想到了刀疤脸和瘦子,正要问,听文清道:“婉娘,你说刀疤脸和瘦子是什么人呢?”
婉娘笑眯眯转向沫儿:“沫儿,你看呢?”
沫儿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看瘦子水性好得很,刀疤脸也不是个善茬,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和柳公子凑一起的。”
婉娘道:“刀疤脸身上一股子土腥味,显然是经常从事地下活动,我猜他是个盗墓者。瘦子带了一把龙头鱼身的匕首,那是海上疍民的标志,他又一口南蛮腔,所以应该就是个疍民。他们不知怎么听了紫罗口的传说,想来也是来采这个这个灵魄果。”
文清道:“婉娘,这个灵魄果到底有什么功效?我们采了果子,会不会对汝阳地脉有影响?”
这也是沫儿所关心的,汝阳毕竟是他的老家。
婉娘道:“不会,灵魄果如同珍珠一样,属于石花体内的赘生物,采了之后还会再生,用来做香粉、入药都有奇效。”
一听到“入药”二字,沫儿突然意识道柳中平想要做什么了。“瘦子和刀疤脸,定是为柳中平所雇,目的便是取了灵魄果,给宝儿治病。”
婉娘赞许道:“沫儿猜得不错。”又叹气道,“可惜,他们会错了意,也找错了地方。这灵魄果,与心悸病不对症。”
宝儿身体瘦弱,不能剧烈运动,口唇青紫,正是心悸病的症状。
三人都叹了口气。文清喃喃道:“也不知宝儿怎么样了。”
天色已晚,沫儿和文清都打起了哈欠。婉娘让他俩先去睡了,沫儿却死活不肯,非要等着看谁来取香粉。
婉娘道:“谁告诉你有人要来取香粉?快睡去吧。”
沫儿一扬眉毛:“别骗人,如果不是有人今晚来取,你巴巴地这么赶着做出来干什么?”
婉娘哭笑不得,只好由他。
外面突然起了风,裹着一团水汽扑面而来。婉娘将两人推进文清的卧室,悄声道:“就在这里看着,不许出声。”
一个破锣似的声音传来,“婉娘回来了吗?”
婉娘迎了上去,笑盈盈道:“回来了!”
一个披了红斗篷的矮胖子一摇一晃地走了进来。沫儿和文清透过门缝往外看去,只见来人五短身材,宽鼻阔口,看面目依稀有些像卢护,但是整个脸儿长满了黄豆大的毒瘤,身材也肥胖了一圈,比当日的卢护可丑多了。
黄三进来来斟了茶,矮胖子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呆呆发愣。婉娘道:“如今已是深秋,姐姐不去闭关,来洛阳何事?”
沫儿听了这句话,已然断定来的就是卢护了。
卢护羞涩道:“我闭关之前放心不下……他,想悄悄来洛阳看看他。”表情竟然如同初恋的少女一般,神态扭捏,与相貌、声音极为不符。
婉娘拿出今晚制作的香粉,笑道:“我就知道姐姐来了一定有事。这是我用灵魄果和血珠制作的焕颜霜。姐姐用了之后,便会褪去这身皮囊,可以维持半个月时间。这次再找个机会接近他,他必定喜欢,卢夫人也不会再排斥你了。”
沫儿还以为卢护定然兴高采烈,谁知卢护看了一眼,却惨笑了下,一张长满红色毒瘤的脸丑陋无比,道:“不用了。我来不是要焕颜霜。”
婉娘哦了一声,奇道:“那姐姐是想如何?”
卢护期期艾艾,忧心忡忡,半天婉娘等才听明白。吏部侍郎卢占元原本与卢护有些渊源。二十几天前,卢占元正在吏部当值,突然腹痛如绞,着郎中来看,说是腹部有恶疾,开了汤药吃了,腹痛时好时坏,但不见轻。卢夫人大急,找遍城中御医,都束手无策。
卢护几天前偷偷潜入洛阳,看到卢占元腹痛,心痛不已,当夜便回了长安,想找些灵药给他医治,哪知几天后回来,卢占元已经病入膏肓。而卢护此时的模样,便是别人见了也要躲着走,更何况因三魂香一事,卢占元与夫人都对卢护十分憎恶,哪里让她接近呢。思来想去,只好来找婉娘,想寻求帮助。
婉娘迟疑道:“姐姐知道,我这里只有一些制作香粉的材料,要是治病,婉娘可不拿手。”
卢护目光灼灼,毅然道:“婉娘,我知道你制香的本事。多谢你的三魂香相助,如今我已经到了第十二关,我愿用九关的真气来救卢公子,希望你能帮我。”
婉娘跳了起来,惊叫道:“姐姐你傻了?你好不容易才修到这般境界。只要过了这个冬天,这个丑陋的皮囊就可以完全脱去。到时姐姐美貌如花,想得到男子的心还不是轻易而举!倘若给他九关真气……”顿足长叹不已。
卢护垂泪道:“我这些年一心一意加紧修炼,就是为了他。他若去了,我便是修成一个美貌女子又有何用?”
婉娘叹道:“世间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了不属于我们,姐姐何不看开点?”
卢护低头嘶哑道:“我知道,可是他要死了,我决不独活。”
婉娘苦劝道:“姐姐请三思。我们修炼原本比他人要辛苦十分,如今眼见成果在即,就这样放弃,又要从头再来。而且……”婉娘低声道,“他爱的是他的夫人,对你可有一点情谊?只怕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你为他做出的牺牲。”
卢护幽幽道:“我也没想要让他知道。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再说,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他救的,用真气救他,也算是还他一个人情。”
婉娘沉吟不语。卢护道:“婉娘不用迟疑,我意已决。你帮我救了卢公子,我自当重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