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赖失魂落魄道:“娘家人,娘家人,当年你就是这么说的。”突然暴怒起来,额上的青筋绷起,挥动双手瞬间将左脸抓得稀烂,阿萝仅仅发出一声气息微弱的尖叫,再也没有出现。
阿萝不见了。整张脸已经恢复成老赖的样子,嘴里恶狠狠地咒骂着,左脸上还留着血淋淋的抓痕。
窗外发出微弱的声响,门前的镇魂灯晃了几晃。老赖偏头听了下,笑道:“您来了?时辰还未到呢,您先在屋里等一下。”
刚才文清和沫儿都被惊到了,竟然忘了趁机逃走,听老赖又来了帮手,更觉绝望。老赖捡起剔骨刀,用刀背轻轻磕着左手,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亮的象黑夜中的鬼火,闪着绿幽幽的光,一步一步逼了过来。
看样子,他决计不会放过婉娘三人。眼见他已经逼近沫儿,文清一个箭步窜出,拦在婉娘和沫儿身前,怒声喝道:“你想做什么?”
老赖面目狰狞,挥着刀子朝文清胸口扎来。沫儿尖叫着一头撞向他的肚子,老赖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突然却像是见了鬼一般,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
只听婉娘轻声道:“大癞痢,你还不死心?”
婉娘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脸色如常。文清沫儿激动说不出话来,像两只兴奋的小哈巴狗,跳了几下,乖乖地站到婉娘身后去。
老赖猛然捂住脑袋,叫道:“不许叫!不许叫!”
婉娘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就叫大癞痢。你住在阿萝家附近的破庙里,满头癞痢,脏污异常,大伙儿都叫你大癞痢。”
老赖呆若木鸡,愣了片刻,突然清醒过来,冷冷道:“你没死。你到底是谁?”
婉娘笑道:“当然,我要是死了,谁来恢复闻香榭的声誉呢。我就是你嘴里那个恶女人婉娘。”
老赖得意地笑了起来:“阿萝,你看我没说错吧?什么狗屁李公子,是骗你的!”他微微斜起嘴角,握起拳头,五指咔咔作响。“嘿嘿,早晚都得死,也无所谓这一时半刻。虽然我一个人,你们三个人。”
婉娘毫不在意,道:“嗯,你的半边娇我看不过如此,比我的差远了。不过犀角灯里被我添了血奴果制成的药丸啦,所以只有果香,却伤不了人。”怪不得那些犀角灯冒出蓝色火焰,沫儿一直担心里面有什么手脚,原来已经被婉娘放了血奴果丸化解。
老赖的瞳孔瞬间放大:“你有血奴果?”
婉娘得意道:“正宗的血奴果,固元补血,生肌养颜。听说你找了很久了。”
老赖松开了拳头,叹气道:“阿萝,是我没本事。你放心,我一定治好你的脸。”
婉娘突然厉声喝道:“阿萝早就死了!四十年前你就害死了阿萝!”
老赖猛然抬头,额头青筋绷起,跳起来叫道:“你胡说!胡说!”他暴跳如雷,拿着剔骨刀朝空中胡乱挥舞,飞扑过来掐婉娘的脖子。
婉娘无动于衷,扭头看着窗外的白灯笼,慢悠悠道:“所有人都嫌弃大癞痢,除了阿萝。”
老赖的手在离婉娘半尺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怔怔道:“阿萝从来不嫌弃我,别人丢我石块,她还帮我驱赶他们。”
婉娘道:“那一年阿萝八岁,大癞痢十二岁。”
老赖安静了下来,嘴角泛出笑意:“阿萝又善良又漂亮,她会偷偷带家里的馒头给我吃,她也从不嫌我脏,会在月夜和我讲悄悄话。只要有阿萝,再多的苦我也不怕。”老赖一脸陶醉之色,手中的剔骨弯刀“啪”地掉在了地上。
婉娘趔了趔腰,扭头道:“帮我捏捏肩,一晚上不动弹,肩膀疼死了。”文清沫儿一边一个,十分殷勤捏肩捶背。沫儿小声提醒道:“小心他突然变脸。”
婉娘似乎未听到,继续道:“大癞痢受尽屈辱,可是不管怎么都不肯离开破庙,一晃又过了八年。阿萝要出嫁了。”
老赖蹲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大丽花开了,阿萝要出嫁了,嫁给邻村的柳秀才……阿萝变了,她不再关心我,每次见面她总是很高兴说关于柳秀才的事,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婉娘冷眼看着他,道:“你舍不得阿萝,费劲心机想拆散他们,借口要帮阿萝试试柳秀才的真心,说服阿萝写了一封信将柳秀才骗了出来。”
老赖惶恐地抬起头,眼泪和鼻涕流在下巴上,也顾不上擦拭,辩解道:“不是借口!我不放心将阿萝交给一个根本不关心她的人!那个柳秀才,他根本不爱阿萝!”
婉娘道:“你扮作绑匪,威胁柳公子,说只能在他和阿萝二人中留下一人活着,可惜柳秀才相当聪明,看穿了你们的小把戏后拂袖而去。”
老赖捶胸顿足,涕泪横流:“阿萝生气了,她怪我多管闲事,说再也不理我了。可是她却偷偷地去见柳秀才,恳求他原谅。”
阿萝同柳秀才和好如初,完全不顾老赖心如刀割。眼见离二人成亲只剩月余,老赖唯恐阿萝遇人不淑,便狠下心来,利用自己尚不娴熟的制香工艺,做了一款香粉送给阿萝。
因阿萝喜欢花草,尤其是大丽花,老赖便精心种植,慢慢对各种以花朵为原料的香粉花露有了些见解,偶尔也会做些菊花粉、茉莉粉什么的送给阿萝。但因囊中羞涩,既无人调教,又无相关器具,他的香粉总不成章法。
老赖一心要证明柳秀才对阿萝不是真心的,有意在香粉中添加了有毒的东西,企图造成阿萝毁容的假象。然后找到阿萝,说这款香粉送给她做结婚礼物。阿萝念在自小长大的份上,最终还是原谅老赖,并使用了香粉。
老赖垂头怔了片刻,丧气道:“阿萝用了我的香粉,不出几天,脸便开始溃烂。我心中暗喜,假惺惺地去安慰她,还故意将阿萝毁容的消息传递出去。十天过去,她早就停用了香粉,左脸也已经恢复如常,但右脸却溃烂的更加厉害,连表皮都溶解了。唉,我急得抓耳挠腮,又做了香粉补救,却再也不行了。”
文清朝他啐了口吐沫,厌恶道:“这种用在人脸的东西,你竟然胡乱添加东西!不是作孽么!”
老赖脸上惋惜,眼底却满是喜色:“柳家听到消息,派了媒婆过来看了后,果然退了亲。哈哈,哈哈,我就说吧,柳公子根本不爱阿萝!”
婉娘长叹道:“阿萝的幸福,就被你生生给毁了。”
老赖烦躁道:“我是为了她好!我不能把阿萝交到一个不爱她的人手里!”
婉娘冷冷道:“你打着爱她的名义,毁了她的容貌,赶走她的心上人,这就是你的爱?”
老赖眼里闪着狂热的光,道:“不管怎么说,阿萝就属于我一个人了,我好开心,我发誓要赚钱,要做好香粉,将她的脸治好。”他突然转向婉娘:“对阿萝的脸,你又什么高见?”
婉娘打个哈哈,笑道:“怪不得你如此耐心地给我讲过去的故事,原来是问我讨教治脸的法子。”
老赖脸抽动了一下,道:“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你将手中剩下的血奴果给我,再告诉我如何能将阿萝的脸治好,我就放你们三人走,今晚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我明天关了香云阁,并带着阿萝离开洛阳城。”
婉娘道:“你的冰香玉从哪里来的?”
老赖道:“偷的。可惜那天偷尸体的时候丢了一块。”婉娘眼珠一转,道:“说的轻巧。如今我的闻香榭一点生意都没了,这笔账要怎么算?”
老赖面无表情,道:“好吧,算我错,明天我会出去说,是香云阁用了尸油,同闻香榭毫无瓜葛。”
沫儿怒斥道:“闻香榭同香云阁素无来往,你为什么要造谣污蔑我们?”
老赖乜斜了一眼沫儿,冷冷道:“有客人来买香粉时说,香云阁的香粉不如闻香榭,害得阿萝不开心。”
婉娘扭头打量着身后的干尸,道:“这些干尸呢?怎么回事?”
老赖简单道:“是,我偷来的。阿萝的脸皮坏了,我需要死亡不超过十二哥时辰的新鲜尸体,取了他们的脸部皮肤,用特制的香粉敷在阿萝的脸上。”
婉娘打量着两句新鲜的尸体,道:“听说礼部侍郎刘全明的女儿突发心悸症而死?”
老赖冷哼道:“她咎由自取!哼,这个目中无人、骄横跋扈的丫头,来香云阁买香粉,因不合她的意,她竟然骂阿萝是骗子、贱人。嘿嘿,她的皮肤保养的不错,正好适合我的阿萝。”
婉娘慢悠悠道:“我却不信。她年纪轻轻,身体好得很。”
老赖爽快道:“不错,她是用了我的半边娇。唉,当年我给阿萝做的第一款香粉,就叫做半边娇。后来我培育成了骷髅果,无意中发现骷髅果可以致人心悸,而且添加在香粉中,神不知鬼不觉便可致人死地。所以她就顺利地来到这儿啦。还有那个小书生,看着老实,竟然色胆包天,趁人不注意轻薄阿萝,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他没买我的香粉,但我一直跟着他,那晚他喝了酒,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将半盒子的半边娇都给他用上啦。果然他很快就死了,哈哈,哈哈哈……”看他的表情和语气,杀人如同收割草芥一般轻描淡写,沫儿不由得毛骨悚然。
老赖讲完,见婉娘仍不开口说治脸的事,焦急地搓手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婉娘绕着几具干尸走来走去,突然道:“玉器钱家曾发生了一件怪事,大少爷钱玉华,小少爷钱永都得了怪病,我记得当时你正在钱府当差,这件事,与你有关吗?”
老赖眼神闪烁,支吾道:“我只是个门房,这种事情,轮不到我管。”
沫儿好奇道:“你那时早就在暗中经营香云阁了,为什么还要去钱家做个工钱无几的门房?”
文清佩服地朝沫儿竖了竖拇指。老赖怒道:“你以为我只能天天躲在屋里?”沫儿吃了个没趣,悻悻地走到婉娘身边。
婉娘盯着尸体看了半晌,伸手捏了捏其中一具的脚腕,道:“这些尸体的魂魄,被谁收了去?”
老赖脸上突然现出惊恐之色,尖叫道:“是我!只有我!”
婉娘摇摇头,凝神看着画满诡异符号的白灯笼:“我不信。”
婉娘拉起一句干尸的裤脚。脚踝以上,肌肉被剥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光溜溜的腿骨。文清解开小书生尸体外的长衫,他的腿肉还在,但腹部五脏全无,只剩下一个干干的空腔子。沫儿捂着眼睛,不敢再看。
老赖哇一声大叫,扑过来手忙脚乱将干尸的衣服裹好,双眼含泪,央求道:“来不及了,你快告诉我,如何才能彻底治好阿萝的脸?”
婉娘走回椅子,长叹了一声,道:“你当时放了什么东西?”
老赖敲着脑袋,低声道:“四十年了,我想想……我从一间香料铺子偷了些西域的有毒植物,好像有黄杨叶、草头乌、马钱子……其他的,当时我年纪尚小,认不全,实在不记得了。”
文清惊叫道:“草头乌?马钱子?这些都是剧毒的东西,你直接就放香粉里了?”老赖用力地捶着胸口,痛苦异常,嗫嚅道:“我……我只加了一点点!”
沫儿鄙夷地哼一声,道:“自作自受!”
婉娘沉吟道:“这些东西虽然剧毒,但外用一般不至于皮肤溃烂。每个人对毒药的耐受力不同,阿萝显然属于对毒比较敏感的人。”想了片刻,道:“你的想法没错,整颗的血奴果捣碎,敷在伤脸上,再贴上整张的新鲜脸皮,一个月过后,脸皮便会同脸长在一起,如同自生。”
沫儿不满地叫道:“婉娘!”又低声嘟哝道:“你这不是教唆他重新害人嘛!”
老赖双眼放光,语无伦次道:“不错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这血奴果实在太难……这可怎么办?”
婉娘莞尔一笑,道:“行了,我已经告诉你如何治脸,血奴果如何养,就靠你自己了。告辞。”
老赖慢慢抬起头,一脸邪恶的笑容,道:“我刚才已经提醒过你,来不及啦。”
窗外一阵寒风,白灯笼摇来晃去。老赖将衣摆塞进腰间的麻绳里,露出里面翠绿的裙裾和绣花鞋,扭头对着窗户道:“您稍等片刻,我这里很快就好啦。”抓起地上的剔骨刀,涎笑道:“不亏是做香粉的,啧啧,这皮肤能掐得出水来。在我培育出血奴果之前,阿萝又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啦。”
文清和沫儿一个举着椅子,一个拿着砍骨刀,气氛顿时紧张。婉娘娇俏一笑,朗声道:“还在门外做什么?进来吧。”
哗啦啦一阵响动,十几个黑衣捕快将门口和窗户团团围住。老赖的眼珠子猛眨了数十下,结结巴巴道:“你们是?”
四个捕快同时跃入,其中一个飞起一脚踢掉下老赖手中的刀,其余三人一拥而上,将老赖按到在地。
沫儿叫起来:“老四!”
带头的老四抱拳道:“让婉娘受惊了。”
老赖挣扎不止,大声咒骂婉娘。婉娘熟视无睹,对老四道:“刚才他讲的你都听到了,这个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老四喜不自胜,大声道:“婉娘放心。关于闻香榭的声誉,我明天就提请刑司张贴公告,还闻香榭清白。”其他捕快也连声附和。
婉娘走到朱公子身旁,趁无人注意,将一颗小黑药丸状的东西飞快塞进他嘴里。然后起身朝窗外张望了一下,询问老四:“没来吗?”
老四有些沮丧,道:“应该是发现了我们的埋伏,没进来就走了。”
婉娘安慰道:“算了,至少能够消停过个年了。”转身欲走,见老赖的帽子在打斗中掉落,露出满头的癞痢疤瘌。虽被三个人押着,犹自张牙舞爪,满口污言秽语,
婉娘站住,静静地看着他,道:“阿萝早就死了。四十年前,你毁了她的脸,柳家退亲,阿萝不堪忍受,自缢而亡。”
老赖骤然闭嘴,脸上的血痂不停滴抽动,软塌塌地跪在了地上,抱住头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阿萝一直在我身边……”
婉娘不再多话,扭头便走。
沫儿总算想明白了。所谓的阿萝,四十年前已经死去,而造成这一切的老赖,无法面对阿萝已死的现实,硬生生从自己的思想中分离出了一个同他形影不离的阿萝。他自己一天天老去,而阿萝,永远定格在了青春年少的模样。
三人走在静寂的街上,沫儿毫无睡意,心情大好,要不是担心碰上宵禁的官兵,恨不得唱起曲儿来。
文清却陷入沉思。沫儿推他:“我想回去吃个烤红薯。你想什么呢?”
文清挠头道:“老赖那么臭,即使他化身阿萝,味道怎么掩盖?我总是想不明白。”
婉娘道:“刚才老赖的帽子掉了,我看到他的癞痢头早就好了。”
沫儿惊异道:“那他身上的臭味怎么来的?”
婉娘道:“阿萝之死对他刺激太大,他的部分记忆也停留在了四十年前满头黄疮浑身臭味、被人嫌弃的样子。相由心生,当他是老赖的时候,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发出这种臭味,而当他自认为是阿萝的时候,身上的异味便没有了。”
文清道:“怪不得。我还疑惑,既然他自己就是阿萝,干嘛不臆想阿萝爱他呢,还让阿萝对朱公子、李公子动心?”
沫儿快嘴快舌道:“我知道,我知道,他心里清楚,阿萝只当他是亲人,所以当他自己成了阿萝,就会按照阿萝的心思和性格生活。对不对?”
婉娘笑道:“很对。明天奖励你们两个吃烤鸭。”沫儿一阵欢呼,又狐疑道:“朱公子……是用了我们的半边娇还是香云阁的?”
婉娘不以为然道:“管他用的哪家,没事就好。”
文清突然惊叫道:“啊呀,我还想到一个事情,我们在老赖的房间里看到一见血衣,似乎是红袖姑娘的,可是刚才忘记问了。”
婉娘拍拍文清的肩,道:“有老四呢。这事犯不着我们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