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日
雨,初秋雨,不安逸。
那院梧桐,当年恰正繁茂,一端绿枝已伸到廊前,那儿,也曾是他和小霞并立聊天的地方。
楼下湿津津的院落,依旧无人光临,向左,那是小霞上班的工装组,朝右,是科长办公室,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横在面前,等他抉择,一时俯首沉吟,一条尖细血液冲上头顶,脑细胞成批溺亡。
仰起头,眼前景物忽然变了,几大朵血红色孤挺花在春日怒放,在秋天布满晚霞的黄昏,成群的鸟类从林子上飞腾起来,急速掠过窗前,悄飞到夕阳下河面,那河水犹如岩浆火热,盘旋舞动。
一步一步朝科长办公室走,雨过天青,湿白水泥件和红砖墙刻满青春往事,碰见谁谁都会把他击碎,但,没碰见谁。
一切都那么如愿,敲了办公室门,里面让他进去,他就进去。王科长和办事员正在里面,办事员不知在说什么,他只好站旁边。
好久,办事员终于走了,小丁几乎已忘了他来做什么,没等他开口,王科长倒先开口了,说个没完:
“看看,看看他,桌上摆成个什么样?多次叫他收拾一下,不听,不听就是档次问题,档次差,怎么就搞不好,跟这种人,教育都没用,不起作用。你不要向他学习,所以呀,有修养就好办,就能办成事,没修养,那别人就跟他没法相处,不采取措施不行呵。”
小丁懒得听王科长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在王科长停下换气当儿,快速冷静地插一句:
“王科长,我不想干了。”
“什么?”
王科长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不想干了,我想辞职。”
“好好工作么,干嘛辞职呀?是谁得罪你了?是不是小璇?男子汉大丈夫工作要让一点,胸怀要宽广么,怎能有一点小小矛盾就辞职呢?开玩笑!小丁呀你真是开玩笑!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只要有我在,你的前途是有保障的,是不会有谁为难你的,如果有,你来找我,怎么能说辞就辞呢?你再想想,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怎么样?”
小丁答:
“王科长,实在的,我想过了。我想了很久,也许当初就不该到这里来,其实我很早就想走。来到这里,和旗师傅也没有搞好关系,复印机也没修好,后来被人家拿去卖了。搞过本职工作,也没什么起色,现在的状态,基本是无事可做。”
“要说厂里对我还是很好的,但是来厂里两年多,没出什么成绩,心里实在惭愧呀,对不起厂里也对不起自己。我也想过了,现在的企业机制就是这样,人浮于事,闲人也不只我一个。但我自己耽误不起呀,我不愿让自己随随便便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给虚掷了,否则十几年寒窗,国家培养一场,那也白费。”
“这里条件很好,吃喝穿住不用愁,我心里因此时常特别不安,再这样混下去,真的前途不大,还不如出去闯闯,也许有一条出路。即使犯了错误也不要紧,年轻,犯了错也可以修正,总归比待在这里等死强,我身体好,也能吃一番苦,出去闯闯是可能的。”
不知什么原因,王科长竟没有对他的一段话进行反驳,突然间,他似乎老去许多,且脸上显现出疲惫和皱纹,白发也多且白了,好久没吭声。
“你打算到哪儿去呢?深圳?”
小丁松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缓缓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上哪儿。”
“你父母亲知道吗?”
“不知道。”
“你讲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厂里人太多,你们也确实浪费了。象我们年纪大了,再奔也没有什么前途,你们确实看得准,不过也要想清楚,不要弄得没有着落。现在国有企业一般都不景气,我们还是好的,你想清楚吧,我是不支持你走的,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怎么样?”
“我已经想好了,就这么决定了,这是我的辞职书。”他把事先写好的辞职书递过去,王科长接过来看了一遍,放在抽屉里。
“你还是好好想想,不要匆忙做决定,也不要去告诉别人,好好想几天。”
“那好,我该走了。”
他告别王科长,站起身来走出去,门外秋雨依然下着,一阵凉风穿透了他的身心。
“抉择已经完成,
生我的使命已经了结,
自我实现了。”
回到办公室,把东西收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可收的,陆陆续续都被他收光了,走到屋子中央,茫茫然站立了一会儿,小丁自失起来,怆惶地开口说:“李师傅,小璇,我走了,我辞职不干了。”
李师傅没听清楚,他只好又重复一遍,有气无力的。
小璇突然尖声大笑起来,他从没听见她这样笑过,真碜人。
小丁把钥匙解下来交给李师傅。
“你给科长说了吗?”
“说了,我走了。”
他转过身,抱起一叠东西走出门,当他提伞出屋的时候,小璇也停止了笑声,他努力克制自己,没有朝后望一眼。
九月二十五日
小丁独自一人到街上去,穿过静静的秋日的下午,他走着,脑子却保持高度警惕,来到繁华大街,突然,以前那种梦幻般的美景没了,朦胧的情思,绝代的风华,全没了,只剩下干瘪和枯骨。
周围的环境变得严酷,城市是那般拥挤,人物是那样丑陋,他感觉恶心。
真的很奇怪,一切事物与他的距离似乎都变了,它们向他挤压过来,他虽然走在空阔的广场,却依然觉得心慌,气短,难以呼吸。
保护层,我的保护层没了,靠什么来保护自己呢?回到宿舍,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十月二日
阳光升起来,照耀着这片山林。他心中也升起欲望,想用欲望呼唤力量,这种欲望使他有着阳光般的喜悦,却又看见阴影般浓重的哀愁,在山坡浓重的阴影里,露珠大颗地从草叶尖上滴落。
秋阳如同成熟的果实,发出纯静灿烂光辉,但愿他能化作长有翅膀的鸟类,自由自在地飞翔,无尽的欲望靠它生长。
小丁一动不动地坐在山岗上,内心剧烈地翻腾着。
这些日子,他内心就没有平静过,千万不要走错一步,不要让胜利的果实化为乌有,要预期各种可能的情况发生。
千万朵秋菊开放在他的脚下,他睡着了,忽然,一个清晰的念头跳出脑海。
“要是父母来了,怎么办?”
霎时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不知科长给家里写信没?如果真到那一步,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残酷了,有谁知亲情的背后有着残酷呢?
十月十日
他正在新宿舍里玩游戏机,听见有人敲门,他关掉游戏机,打开门,文科长插着两手进来了。
“文科长,您来啦?”
“我正在随便走一走,就听见这屋里有声音,我想是谁呀,就敲了门,没想到会是你,你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去上班呢?”
科长脸上笑嘻嘻的,小丁脸上有些不自然。
“怎么回事?安?为什么不去上班?这么壮实的一个小伙子大白天在屋里玩,不觉得惭愧么?”
“您请坐。”
小丁很快冷静下来,想起自己已经走到这里了,不妨坚强下去。他自己先找个位置坐下了,组干科长没法,只好跟着坐下。小丁定了定神,望着科长说:
“我辞职不干了。”
“辞职了?开玩笑,干嘛辞职呀?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真的。”
“我不想干了。”
“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难怪大白天在屋里打游戏机呢。怎么能这样呢?能不能给我讲一讲其中的原因?如果是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大家一起帮助解决,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讲出来,说不定在大家的启发下也就想通了,疙瘩解开了,然后高高兴兴地上班去,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我,我真的是不想干了,真的是觉得没意思。”
“怎么没意思?什么意思?”
“来厂两年多,没做出什么成绩,心里不安啊,说实话厂里对我挺好,只是我自己工作没做好,实在惭愧,因此不想上班了。”
“工作做不好,可以换一个工作么,这很简单,你想换什么工作?告诉我,我去给你换。”
“我想辞职不干了。”
“那你怎么办呢?你上哪儿吃饭?上哪儿睡觉?你不能总呆在这儿吧?那不行呢。”
“我想出去找点事干。”
“你能干什么呢?你这个专业,一般用的地方也不多,何况到处都嫌人多。”
“我身体很好,别人能干,我也能干。”
“外面事不好找呢,想不想下车间劳动?我可以安排你去。”
小丁摇了摇头,拒绝了。
“那么,你当然是打算到深圳打工去罗。”
“我不知道上哪儿。”
“那好吧,我也是顺便路过这里看一看,你的事呢,要好好想一想,希望还是能回去上班,我告辞了。”
“好好想想吧,另外,也要注意一下身体健康,特别是心理健康。”
十月十一日
傍晚时分,小丁又到水库游泳。这段日子里,他几乎天天来这里游泳,以前,曾有过许多同伴,后来渐渐地,只剩下他一人了。
十月的天气颇有些凉意,站在大坝上,阵阵和风从山岗上吹过来,使人觉得寒冷。山林渐渐地消瘦了,灌木和枫叶已开始变红,水草边无人的水面,更使人觉得荡气回肠。
一片红叶斜落水面,风从远处的湖面吹来,水面翻起一道道石青色的曲线,偶尔碰擦出白色浪花。
湖面倒映出人的只身孤影,细碎的湖水舔砥岸边的青石,秋凉的温柔总是要穿透人的身心,明净湖面一览无余,湖水却深不见底。
他脱去衣服,穿着蓝色游泳裤,看见自己光滑干燥的身躯,渐渐走入水中,一道波浪在身后扩展开去,慢慢地,他游到湖心中去了。
湖面上只有泼水声,喷水声偶尔响起,这时,暗中的山林里,忽然传来鸟儿大声的鸣叫,看不见的鸟儿,那叫声却好象婴儿在啼哭。
“我怎么能哭呢,我是不能哭的。”
暗黑色的湖波里,隐约天光散布其间,还有青色的山林和枫叶的倒影,秋天的情怀包围了他,诉说着温柔的话语。
他继续向前游去,天色更加的阴暗,丛林更加的潮湿,他的身形隐在水中,直至看不见。
小丁收拾好包,在身上装了一千二百元钱。小青答应马上回来送他,他在阳台上练习了一会儿械铃哑铃,做够俯卧撑,小青回来了。
他帮小丁拎上包,两人关门下楼出去,到了火车站,买了票,小青最后把他送上火车。
“落脚就写信,伙计。”
“会的。”
“我也说不定走掉。”
“多多保重,万一不行你就回来,东西我会替你保管的,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
“再见。”
火车启动,它逐渐加快速度,向着茫茫的黑夜驶去,车轮声哐啷咔嚓的,渐行渐远,只剩下空荡荡的站台,小青在无人的站台上空站一会儿,周围完全沉寂下来,他转身出站,乘七路车回厂。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