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五日
“小丁，你这台复印机要搬呢，我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上午小丁一去，孟工就这样冷冷地对他说。
“搬哪儿呢？”没想到孟工就这样翻脸了，震惊过后，好久，小丁才问了这么一句，这台复印机他也没当成是他的，何况还有旗师傅在。
“那我不管，”孟工好象换了个人，说完这句话忙她的去了。
旗师傅生机勃勃地闯进来，没理小丁，只掀擦眼镜，和孟工打招呼：
“怎么样，出差这几天？”
“还可以，刚才我还给小丁讲，我说你这台复印机要搬走，以前旗师傅和我是老朋友，现在旗师傅退了，我也不希望它还留这里，气味那么难闻！”
孟工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一下，露出讨厌的神色。
“怎么样，旗师傅，我们是老朋友了，你不会有意见的，对吧？”
旗师傅很爽朗地说：“当初我跟他讲好的三个月，现在也差不多了，我还管这些干什么？他搬不搬是他的事情，我才不管这些呢，哈哈。”
“听见了吧，小丁？其实买这台机器也有我的钱，从我实验费里拿了。”
孟工说着这么清晰锐利的现实，小丁却全然搞不懂。
他只好去望师傅，但那是一种冷冷的眼光，他看着师傅，旗师傅也一愣，扶了一下眼镜，什么话也没说。
师徒间的感情受了伤害，旗师傅不想再理小丁，便整天呆在厂计算机室里，把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他编写的《英汉科技大词典》中，大致要完成了。
十月二十八日
无人理睬，小丁只好一个人呆着，心中一天天积存起压力，竟觉沉重。
今天，他实在觉得忧郁，便下楼到技术科去，在技术科门囗，听见有人议论是非，一会儿就感到寒冷。
“他整天无所事事，什么也不干！据说还常挑是非，现在复印机又被他弄坏了，孟工要赶他走，看他怎么办？”
小丁站门边听一会儿，忍不住悄苍幽邃，钻出蛇洞，细细声问道：“机器是我弄坏的吗？”
一屋人都愣住了，有人开始笑起来，旗师傅一回头，看见是自己徒弟，顿时将惊愕转成怒不可遏，将手中抱的一堆纸页高高举起，奋力摔地，纸页好象炸弹，四处飞散，歇得满屋。
“不教了，不教了，教什么教！”旗师傅把脚一跺，尽力量呐喊，好象他这一生从来就没这么难受过，受过这么多委屈。
小丁不为所动，冷冷看这一幕，旗师傅使完这招，见小丁不接招，他便心急手慌地弯下腰去，捡那些纸页去了。
周围好心人立马涌上来，将小丁团团包围，唾沫溅满他脸。
“小丁呀，你怎么能对师傅这样说话呢？”
“小丁呀，你师傅待你多好，象待亲儿子似的。”
“这是厂里的副总，当领导面与师傅顶撞，成何体统？”
有人在旁边拉拉扯扯，小丁被他们拉得东摇西晃，几乎摔倒。
“快向你师傅道歉吧！你师傅宽宏大量，他不会跟你计较的。”
“快！”有人在身后推着他。
小丁挣扎着，从人群中望出去，旗师傅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正拍打风衣尘土，气得雪白的脸涨成通红。
小丁想起师傅也许不愉快的一生，现在轮到他作出让步，好比一块烙铁印他额际，不由伤起心来，几乎落下眼泪，瞬间却又变得慷慨无比。
“旗师傅，我向你道歉。”
“声音小了，你师傅听不见。”
“旗师傅，我向你道歉！”
小丁大声喊出一句，羞得连耳根都红了，他低头转身，急急走开。
回到办公室，心情未能平静。
小璇和李师傅都安然坐在房间深处，各得其事，他却担心自己脸色，不知是什么样子？索性把脸伏在掌中，体内气血急剧奔涌上来，实难平静，忍不住起身又走出门去，想要深深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放松一下他自己。
不知不觉下楼转了一圈，不知不觉竟又回到了刚才站立的地方，不知不觉似乎注定的悲剧。
想这一生都已发生，怎能挽回？
那旗师傅已经好了，依然在那里发着议论，而他，小丁，则是话题的主角。
一屋人看见小丁又回来了，都有些惊讶，也感到有些轻微的难堪，可是竭力掩饰，好象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以至于旗师傅长时间没有发觉，背对着他，依然滔滔不绝，热情不已地讲下去。
小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无心观赏，也无力停留，深秋的寒意包围了他在他身周悄悄回旋。
他难以突出重围，皮肤起一层轻微的颤粒，脑中掠过伤感的往事好象玻璃上的鸟粪，怆然的一低头更使他忧伤疲倦，以至积重难返，从此落叶飘零。
一瞬间，旗师傅忽然停住，小小心回过头来，与小丁目光相遇，好象初次见面的陌生。
这一瞬间，小丁站直了腿弯，这两人都凝立不动，旗师傅那目光或有迟疑，小丁的目光却是天真的疑惑。
“旗师傅，对不起，”他又说一遍，声音喑哑了。
那旗师傅推了推眼镜，抿紧嘴巴，不答一言，随后把脸转过去了，可是也没有再说什么。
一屋人一言不发，小丁向四周看了看，这一次没一个人上来和他说话，都把他望着，好象他是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他见大家都那样呆望着，也有些迟疑彷徨起来，转身独自走了。
晚上，在门卫值班室拨通了旗师傅家的电话，接电话是个女的，可想是他爱人。
“旗师傅在家吗？”
“你等等。”
“喂，我是。”
“我小丁。”
“嗯，何事？”
他在电话这头，想就白天之事向师傅做一个诚心诚意的道歉，不然他没法睡得着。
可突然间，不知怎么，有什么东西把他喉咙卡住，任他怎么努力，就是说不出话来。
“小丁，有事请讲。”
他还是吐不出一个字，只握着话筒干急，想到师傅在电话那头正等着，他只能拼命眨巴眼睛，手脚颤抖，脑门发水，胸间顿有十米高大浪起落，一会儿抛出千万朵浪花，一会儿却又空洞无底，那浪把脚跟下大地窜动起来，使他晕眩，使他没了情感，使他窒息，他被卷进深渊里，世界不见了。
他又痉挛了。
“这样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讲，好不好？”
“好的，”他终于说出话来。
放下电话，回宿舍，躺床上，他又做了一个梦。
半梦半醒之中，世界是一片洪水。那水，那波涛，不断从他眼前经过，一如新国毁灭，那夏天洪水一望无际，几支树梢头挣扎水面，那无色透明水波，呈圆弧直涌天边，形成时光之河，他在河中挣扎。
他不断呛水，他感到一次次绝望，任波涛载送，且沉且浮，眼角流下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