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五日
走进一家工厂,开工很少,从那边过来一个年轻人,看见小丁微笑。
“水晶呢?”
“怎么一见面就问这话?”水柑笑起来,小丁脸红了。
“她在哪里?”
“她一直在县城,和她同学租房住。”
小丁问了拷机号,也没和水柑多语,匆匆告辞。
黄昏他走到一个电话亭,按了那个号码:“我找水晶。”
“请等等。”
“谁呀?”
一个轻柔女声,小丁一下激动,嘶哑地说:“是我,小丁。”
对方轻轻笑起来,问他何事,他冒一句:“到宜昌来吧,老呆县城,怎么行呢?”
对方很久没回答,然而一个低得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不行呵,现在处境不好啊。”
“我想见你。”
“你来吧。”
小丁放下电话,柳叶的阴影散去,他走在阳光里。
九月六日
小丁到达这座两江汇合处的县城,人流在街上盘旋拥挤,小摊食物散发着香气,他按了拷机号,很久,并没人回,换个地方,又按拷机号,还是没人回。
又换地方,再按拷机号,这回有人回了。
“谁呀?”不耐烦语气,小丁心一寒,轻轻地说:“我找水晶。”
“是我,你在哪儿?”
“电影院门口。”
“等我,我来接你。”
小丁就蹲在亭子边,口发干,心发燥,等很久,他不由站起身来,这是一处十字路口,路那边也有个亭子,隐约有个姑娘在那里打电话,打完电话,回过身来,两人隔街相望,那姑娘向他招招手,小丁心想这大概就是水晶了,不对呀,水晶应该是很美丽的呀,他过马路,生怕被车撞倒。
水晶穿件蓝色无袖紧身衫,胸部很大,胸前挂个十字,下面淡白裤子,略有污痕,脚下厚底鞋,颧骨突出,眉目阴郁,小脸十分苍白,眼下一小片阴影。她长长的头发梳不整齐,好好的长眉拔去,画两条粗黑线上面,真令人恶心,手指脚指,都涂染上了各种浓艳颜色。
她好象不大愿意看小丁,小丁却盯她不放,一个没有爱的女孩,又生活下层,遭受侮辱与损害,就是这个样了。小丁一时颤抖起来,阳光耀眼,他冷得厉害。
“上我那儿去吧?”
她招来一辆三轮车,两人坐进,车夫蹬动,很久,她开口问一句:“你母亲知道你来吗?”
“不知道,怎么,你怕我母亲?”他笑起来,阳光照他脸上,那笑容可很奇怪。水晶沉思了一下。
“你说我怕你母亲么?”
“我不喜欢我母亲,对他们,没一点感情了。”
水晶不说什么,三轮车驶了很远距离,来到一处安静楼下,进二楼房门,水晶好象很疲倦。
“坐吧。”
小丁在客厅椅子上端坐不动,这是一处两室一厅的房子,家俱简单,门外却有一个很大阳台,阳台外有一棵白皮高高的桂花树,雪白细碎的桂花开放在深绿绿的枝叶间了,浓浓花香随风吹进,不远更是一大片深青色的柑桔林,成熟的柑桔悬在林中点点金黄,更远处清江与长江交汇,一边青山碧玉,一边黄波恶浪。
水晶走进一间卧室,小声说话,好一会儿,她走出来,在椅子上坐下,接着,从那房间走出来一名少年,光上身,边穿衣服边往外走,睡眼腥松,毫不在乎。他穿好衣服走过来,递小丁一支烟,小丁不吸,他自己啪一声打亮火机吸了,并在对面椅子坐下,大模大样,小丁两只眉毛挣起来。
“他是谁?”
“我同学。”
“你住哪里?”
“这边。”
水晶回答滴水不漏,小丁就用冷冷的目光看那少年一会儿,少年倒十分沉着稳重,并且,模样还十分俊秀。小丁嘴唇有些发白,不经意看水晶一眼,这才发现她眼睛里的疲倦不见了,倒有一种骄傲的光辉闪烁。
“她当然不是为我骄傲,我现在是没什么可骄傲的,那么——”
“你怎么不去我家了呢?”
“丁叔,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
“不知道,他们怎么说你?”
水晶脸色明显阴暗下来,小小年纪似乎真有痛苦。
“算了,不说了,”她从桌上取一根烟,正是对面男孩扔的,打亮火机,深吸一口,看那点火星,慢悠悠把烟吐出来,象一个老烟民。
“您怎么不吸烟呢。”
她偏下头发,轻轻自在地说,头发里有一种老成。小丁没回答,他心惊异,已不单是惊异所能包括,他长久不说话,水晶就自找话说:“我们之间,距离越来越遥远了。”
小丁还是不说话,她忽然有些愤激,眯眼看他,鄙夷地说:“丁叔,你书读比我多,可你社会经验,连我不如!”
小丁张张嘴,象个被冻僵的脸扭曲着,细细嗓音冒出来:“当时是可以去的,只是想写那一百万字,再说,去了又能怎么办呢?他们不可信呀。”
“说这些有什么用?!”
小丁把头仰起来,真象完成了千秋大业似的,慢悠悠地说:“真的失去太多,太多,永失了。”
“您的大作,可否给我看呢?”
水晶转有一丝谄媚,这两人就热烈交谈起来,这时一个年轻女孩从外面走进来,一看就是那种很好的女孩,和水晶一样,她刚从医院取药回来,一个男生跟进。
水晶走到阳台上和那女孩讨论药能否有用,一会儿他们开始做饭,水晶陪小丁坐下。
“让我去宜昌,做什么呢?”
“总比这好吧?”
“您在那里究竟做什么?”
“住在一个同学家写书,最近峡江报社招记者,我报名了。”
水晶微笑起来,如释重负,起身帮他们做饭去了。小丁一个人剩那里,一时陷入深深的沉思,一时又觉无可如何,只有寒冷。饭好了,他们喊小丁吃,他却站起来:
“不,我不吃,我走了。”
水晶一时有些发愣,另一个女孩说:“看不起就走,我这人很直。”
小丁象没听到,拔开门径直向外,他们跟出来想劝他进去吃饭,却见他双手捂脸,在楼梯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见此情景,那三个都进去了,只水晶小心翼翼地陪站他身后,她听见小丁鼻子在手掌中大大吸一口气,象火车汽笛,整个人在手掌中轻哭了。
“丁叔,您怎么了?”
“不关你事,是我自己。”
小丁向下走两步,记忆种种涌上心头,胸腔呼吸渐渐加速,终于放开手掌痛哭,他还没当着所爱的人哭过,这对他可是个新经验,所以他加力地哭着,边哭边往下走,水晶也没意阻拦,一任他走下去。
小丁停住脚步,又不哭了,直到水晶走到他身边,他又止不住大哭起来,象个干老头子,伤心得无以复加似的。其实也没谁同情,只是明明属于他的东西,现在都没了,全丢了,怎不值他伤心!但他当时想的,还是想用自己这从来没有的哭声挽回水晶,因为在他身边,现在已没有跟随者了。
“将来我靠谁呢?我本指望靠她的呀,现在呢?”
他边哭边走到了阳光底下,实在想不开,又不得不想开,于是他一边哭一边向外走,水晶在他身后喊:“丁叔,走错了,这边。”
小丁就哭着转一个弯儿,朝另一边走去,水晶远远地站楼下,也不过来,小丁心里更觉栖惶,这回哭倒有几分真了,哭一会儿,感觉有点轻微颠狂,到了人多的大街,又怕遇见熟人,只好停止哭泣,擦干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