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演员自我修养(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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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演员舞台自我感觉中的下意识(1)

19××年×月×日

“纳兹瓦诺夫和维云佐夫,你们走到舞台上,为我们表演‘烧钱’习作开头的那场戏。”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一走进教室,就吩咐说。

“你们知道,创作工作永远都要从肌肉松弛开始。所以,首先要坐得舒服点,休息一下,就像在家里一样。”

我们走上舞台,执行了命令。

“不够!再自由一点,再放松一点!”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从观众席里喊。“抛掉百分之九十五的紧张!”

“你们可能会觉得,我夸大了紧张的部分?不是的,在成千的观众面前,演员的努力很快就会呈双曲线状扩大。最糟糕的是,努力和强制不是按照演员理智和意志的需要而形成的,而是在无形中形成的。所以要勇敢地抛弃多余的紧张,能抛弃多少就抛弃多少。

“你们在舞台上的时候要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甚至比真在自己的屋子里还要舒服。在舞台上要比在现实生活中感觉还要开心,因为在舞台上我们不是和普通的孤独感打交道,而是面对着‘当众的孤独’。这种孤独感会带给我们极大的享受。”

但是看起来,我因为过分卖力,使自己陷入沮丧中,让自己陷入了强制性的静止状态,并且在这种状态下变得僵硬起来。这也是一种最糟糕的紧张形式我必须与它作斗争。为此,我改变我的姿势,移动位置,借助行为来帮助消除这种静止状态,最终使自己陷入另一个极端——手忙脚乱。我变得心绪不宁。为了摆脱这种状态,我不得不改变我快速的、神经质的节奏,添入了比较慢的,几乎是懒洋洋的节奏。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对我的方法不仅给予了认可,而且还表示了赞许:

“当演员过分努力的时候,采用漫不经心、更加放松的处事态度反而会对克服过分紧张有益。对于过分紧张、努力、做作,这是很好的解药。”

但是,很遗憾,这并没有带给我在现实生活中所体验到的那种像在家里沙发上的平静和悠闲。

原来,我忘记了肌肉松弛过程的三个步骤:紧张,松弛,证明正确。必须尽快改正错误。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感觉到在我的内心有一些多余的东西被释放了,像是掉落下来,陷入了什么地方。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陷入到地下的深度,感觉到身体的重量。它仿佛陷进了我半卧着的沙发。这时,我内心肌肉的紧张消失了大半。但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我所期望的在现实生活中所了解的那种自由。这是为什么呢?

当我弄清楚自己的状态,我就明白了,因为肌肉紧张导致了我的精神紧张。

注意力紧随着身体,影响了平静的休息。

我将自己观察到的现象告诉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

“您是正确的。在内部元素的方面也有很多多余的紧张。应该使用一种与对待粗糙肌肉不同的方式来对待内心的紧张。内部诸元素和肌肉比较,正如蜘蛛网之于缆索。单独的蜘蛛网非常容易撕破,但是如果你把蜘蛛网编织成一根带子、绳子和缆索,那么您即使用斧子也砍不断它。但是在它们刚刚产生的时候,你们要细心地对待它们。”

“怎样和‘蜘蛛网’打交道呢?”同学们问。

“在和内心的紧张进行斗争的过程中,应该指出那三个步骤,即紧张、松弛和证明正确。

“在前两个步骤中您要寻找内心的紧张本身,了解它出现的原因,并且尽力消灭它。在第三个步骤要使用相应的规定情境解释新的内心状态。

“在这样的情况下,应当利用你们的重要元素之一(注意力),使它不要被分散到舞台和观众席的所有空间中,而是将其集中于你们内心中肌肉的感觉上面。然后给予这已经集中起来的注意力一个更有趣的,对习作更需要的对象。

将集中的注意力引向一个可以激发你们的工作并且能够吸引你们的有趣目标或者行为上。”

我开始回忆习作的任务,以及它的规定情境;我想象绕着所有的房子走了一圈。在我散步的这段时间里,在我想象的生活中发生了意外的情况:我缓步走进一个到现在我还不熟悉的房间里,看见了房间里有一对年迈的老人——他们是妻子的父母。看样子,他们已经退休了。这个出乎意料的发现让我心软了,同时也让我焦虑不安,因为随着家庭成员数量的增加,我对他们的责任也增加了。应该努力地工作,来养活五口人,还不包括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工作,早间核对,一般性的会议,和我现在要进行的整理单据、核对账目的工作,在我当时的生活中,在舞台上都具有重要的意义。我坐在椅子上,神经质地拿起落到我手里的绳子缠绕在手指上。

“太棒了!”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在观众席里夸奖我。“看,这就是真正的肌肉松弛。现在我相信所有的事情:相信您做的事情,相信您想的事情,虽然我并不知道,您在想什么。”

当我检查自己身体的时候,发现我的肌肉是完全放松的,从我这方面,没有紧张,没有任何的使劲,没有强迫。显而易见,我所忘记的第三个步骤已经自然而然地形成,即确定我坐下这个行为的步骤是正确的。

“只是不要着急,”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低声对我说,“用您的内心视线将一切看透彻。如果需要,可以引入新的‘假使’。”

“啊,那,如果现金算错了怎么办?”这个问题在我的脑海中闪现了一下。

“那时就需要查阅账目,检查单据。太可怕了!难道要一个人在深夜处理这件事情吗?”

我机械性地看了看表。已经四点了。什么时候的四点?下午四点还是凌晨四点?我想了一分钟,确定是凌晨四点,因为时间太晚了我开始焦虑,我本能地跳向桌子,忘乎所以,疯狂地开始工作。

“非常好!”我仿佛听见了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的称赞。

但是我已经不关注鼓励的话语了。我已经不需要这种鼓励。我生活、存在在舞台上,获得了在那里做一切想做的事情的权利。

但是这对我来说还不够。我想加大我目前处境的难度,使我的体验更加敏感。为此不得不引入新的规定情境,那就是现金缺少了很多。

“那怎么办呢?”我焦急地问自己,“去办公室!”我决定了,便向前厅跑去。

“但是办公室关着门”,我回忆起来,然后回到了客厅。我走来走去,走了很长时间,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我抽了一支香烟,坐到房间一个黑暗角落里,我要好好想想。

一群严肃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在审查账目、单据和现金。他们问我问题,而我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说话颠三倒四。绝望的固执妨碍了我坦率地承认我的疏忽。

然后他们去写决定我命运的决议。他们一帮人在角落里面低声交谈着。

我一个人遭受着侮辱,独自站在一边。接着就是讯问、审判、解雇、清算财产、赶出住宅。

“你们看,纳兹瓦诺夫什么都没有做,而我们却感受到他内心的一切在沸腾!”托尔佐夫轻轻地对学生说。

这时候,我的头晕眩起来。我在角色中失去了自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扮演的角色在哪里。双手停止了绕绳子,我一动不动地停下来,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我不记得接下来是什么情形。我只记得,我很愉快轻松地完成了各种各样的即兴表演。

一会儿我决定去检察官那里,就跑到前厅,一会儿翻遍了所有的柜子寻找可以证明我无罪的证据,等等,但是这些事情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只是之后从观众的叙述中了解到的。就好像是童话中的一样,在我心中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以前,我只是摸索着习作中的生活,没有彻底了解在习作中和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情。现在,“我心灵的眼睛”的确是睁开了,我彻底明白了一切。在舞台上和角色中的每一个细节,对我来说都具有了另外一种意义。我不仅认识到角色本身,而且还认识到了自身的情感、观念、看法和视像。好像,我演了一部新剧。

“这就意味着,您在角色中找到了自己,在自己身上找到了角色。”当我向托尔佐夫讲述自己状态的时候,他说道。

以前,我是用另一种方法看、听和理解。那个时候是“情感的逼真”,而现在出现了“真实的激情”。以前是贫乏幻想的质朴,而现在则是丰富幻想的质朴。以前,在舞台上我的自由是由明确的边界和规定的程式确定的,而现在,我的自由是随意的,大胆的。

我感觉,从今以后,在每一次重复“烧钱”的习作时,我的创作每一次都会不一样。

“这不就是您为此而活着并且为之而成为演员的东西吗?这是灵感吗?”

“我不知道。您去请教心理学家吧。科学不是我的专业。我是一个实践者,我只能向您解释,我自己在这个时候在内心是如何感受创作工作的。”

“您是怎么感受它的?”同学们问。

“我很高兴给你们讲,只是不是今天。因为今天要下课了。你们还要上其他课。”

19××年×月×日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以下面的话语开始了今天的讲课:

“很久以前,在一个朋友家里的晚会上,他们给我做了一次玩笑式的‘手术’。

“他们搬进来两张大桌子: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些外科用具,另一张是空的,是作为‘手术台’用的。在地板上铺了个床单,他们拿进来了很多绷带、盘子和一些器皿。‘医生们’穿上大白褂,而我穿着一件衬衫。他们把我抬上作为‘手术台’的桌子,给我缠上绷带,或者简单地说,他们把我的眼睛蒙起来了。

最让我慌乱不安的,这群‘医生们’装作很温柔的样子和我交谈,好像把我当做一个重症患者似的,他们非常认真非常煞有介事地对待这个玩笑,对待周围发生的一切。

“这把我弄糊涂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哭笑不得。我的脑海中甚至闪过了愚蠢的想法:‘难道他们真的开始切了?’毫无所知与焦急的期待让我非常紧张。我的听力变得更加警觉,我不放过任何一个声响。有很多这种声音:周围人的低语声,倒水声,外科手术的工具和器皿碰撞出的叮当声,有时还会传来大盆发出的低沉的声音,像丧钟似的。

“‘开始吧’,有人悄悄地说,就是让我听见。

“一只有力的大手使劲捏起我的皮肤,我先是感觉一阵钝痛,后来就是给我打了三针……我受不了了,于是颤抖起来。他们用一种又尖又硬的东西在我手臂上划着,很不舒服。用绷带绑住我的手,忙乱不堪,东西掉落在地上。

“终于,很长时间的停顿之后……他们开始大声谈笑,他们向我祝贺,他们把我眼睛上的纱布拆掉,然后……我看见在我左臂上躺着一个用我缠满纱布的右手做成的婴儿。在我手臂上画着一个呆头呆脑的孩童的小脸。

“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我那个时候的体验是否是真正的信念伴随着的真正的真实感,或者,把我体会到的叫做‘情感的逼真’更确切。

“当然,这不是真正的真实感或者真正的信念,这是‘相信’和‘不相信’、真正的体验和幻想,真实与逼真的交替。同时我明白了,假使他们真的给我做手术,那么现实中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基本上和我在玩笑中的某些时刻所体会到的差不多。这种幻想在很大程度上是非常逼真的。

“在当时的那些感觉中间,完全体验的时刻消失了,这时我觉得自己就在真实生活中。我甚至有过要进入昏迷状态的预感,当然,只是几秒钟。它们很快就过去了,就像它们出现时候那样快。但是这样的幻想仍然留下了痕迹。现在我觉得,当时我体会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可能都会发生。这就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某种状态的模糊踪影,在这种状态中许多东西是来自下意识,现在在舞台上我已经很了解这种状态了。”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结束了他的讲解。

“是的,但是这不是生活的线,而是某些碎片、片段。

“也许你们觉得,下意识创作的线是不间断的,或者演员在舞台上所体验到的东西和现实生活中是一样的?

“假使真的是这样,那么人的精神和肉体将无法忍受艺术要求它完成的工作。

“正如你们所知,我们在舞台上依靠真正的、现实生活的情感回忆而生存。

有时它们会有种错觉,认为这就是现实生活。完全持续不断地忘记在角色中的自己,完全不动摇地相信舞台上所发生的事情,这样的情形是会出现的,但是很少。我们只是知道个别的、或长期或短期会出现这样的状态。而所塑造的角色在其他时间里都是真实和逼真、坚信和可能性都是交替出现的。

“无论是我在做搞笑的手术时,还是纳兹瓦诺夫在最后一次表演‘烧钱’的习作时,都有过头晕眩的时刻。在这些时候,我们人的生活与情感回忆,还有我们所扮演角色的生活,紧紧地互相交织在一起,让人无法弄明白一种生活在哪里开始的,另一种生活又是在哪里结束。”

“这就是灵感!”我坚持说。

“是的,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东西都是来自下意识。”托尔佐夫更正说。

“哪里有下意识,哪里就有灵感!”

“您为什么这么想呢?”托尔佐夫很惊奇,接着就冲着坐在他旁边的普辛说:

“不要想,立刻说出这里没有的东西!”

“车辕!”

“为什么您直接就说出了‘车辕’?”

“我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谁都不明白。只是下意识知道,为什么它直接把这个概念塞给了您。”

“而您,维谢洛夫斯基,快点说出一个您的视像。”

“菠萝!”

“为什么是‘菠萝’!”

原来,不久前的一个晚上,维谢洛夫斯基走在一条路上,忽然他无缘无故地就想起了菠萝。他仿佛觉得,菠萝这种水果是生长在棕榈树上的。菠萝和棕榈树确实有相似之处。菠萝叶子的形状的确会让人想起棕榈树的叶子,而菠萝鳞状的表皮也很像棕榈树的皮。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试图知道,为什么维谢洛夫斯基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能,您在之前吃了菠萝?”

“没有。”维谢洛夫斯基回答。

“也许您想过它?”

“也没有。”

“那就是说,只能在下意识中寻找答案。您想起了什么?”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问维云佐夫。

在回答问题之前,我们的怪人先深思了一会儿。当他准备答案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用手掌机械地摩擦他的裤子。然后,他继续使劲儿地想,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努力把这张纸叠起来,然后又展开。

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大笑起来,他说:

“尝试一下有意识地重复维云佐夫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所做出的行为。他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只有下意识才知道这些荒唐行为的意义。”

“您看见了吗?”阿尔卡季·尼古拉耶维奇问我。“普辛和维谢洛夫斯基所说的一切和维云佐夫所做的事情,都是在没有灵感的情况下产生的,但是在他们的言语和行为中都有下意识参与的时候。这就是说,下意识不仅会出现在创作的过程,还会出现在欲望、交流、适应、行为等最普通的时刻。

“我们和下意识是很好的朋友。在现实生活中,下意识会在每一步出现。

每一个在我们心里产生的概念、每一个内心的视像在某种程度上都需要下意识。这些概念和视像产生于下意识。在内心生活的每一个身体表现中,在每一种适应中完全或者部分隐藏着看不见的下意识的暗示。”

“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维云佐夫焦急地说。

“这是非常简单的:谁悄悄告诉普辛‘车辕’这个词,谁使他产生这个概念的呢?又是谁悄悄暗示维谢洛夫斯基手部的奇怪行为,他的表情和语调,总之,暗示他的所有适应,使他用这些表达自己对长在棕榈树上的菠萝的疑惑?谁能够有意识地做出维云佐夫在回答我的问题前所完成的那些出人意料的身体行为呢?还是下意识暗示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