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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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1

十、湘君

湘西地界,七分山水三分田,万物出于七,万物源于七,这七里就有凹洼耸峙,奇峰林立,万石峥嵘,溪谷纵横,溶洞幽曲,精精瘦瘦的山有钻不透的洞,清清秀秀的水有流不完的河。这山这水,那峰那岭,便衍出说不完的事件结不了尾的掌故。一座山或一支峰,如春笋耸立,无法攀登,因而叫穷山;一股泉,像练,飘忽不定,由此叫恶水,穷山恶水中集簇着二十多个民族,各民族的繁衍,发展,传承,形成了各自独特而又彼此相溶的社会文化和风俗习惯。

如:喜丧都爱图个热闹慷慨,人走饭钵开,不请自然来!

这天,流水席绕着关家寨门口前的山场子,来回摆了整整一周转,从中午直吃到了晚上,兀自不散。

日落以后,黑暗似乎乘着阵阵雾霭向人们直逼了过来,灯笼火把还没来得及点上,人们边吃喝边互相取笑着,显得那么亲热而和谐。

“……养大猪有一个秘诀,当猪幼时,只把粗东西给它吃,填宽它的肠胃,等它身体长到相当壮大时,再给它吃好的,否则肉虽精美,却只能长到六七十斤为止,这叫‘做胚子’。猪八戒有名食肠宽大,就是未成道以前,被人做过‘胚子’的缘故。就像你呀,吃饭呢,恶狼一匹,干活呢,呆鹅一头……”

……

这时,就见田忌就从那人丛中悄悄站起来,安静地漫步走开,他的位置随即又有人填上了,十分自然从容。

田忌素来落落难合,孤高自傲,却没有人晓得,其实他对这地方的一切,都爱得极深沉:这流水席,这乡音,这竹木叶的音乐,这吊脚楼……土司制度被驱逐出去了,但田家人只除了摘去了土司的辉煌,他作为湘西人依然属于这个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犹如我们在配颜色时先着了底色,以后再加进其他任何颜色,都无法消除底色的影响,就好像是一种文化胎记一样……他身上有,关鑫身上也有。

他渐渐离那喧哗热闹的流水席远了些,后面逐渐燃起了灯火,夜宴仍在继续,田忌独步走入了关家寨。

——上一次,也是一次喜宴,关家人的婚宴,田家人走进了这个地方,以再次兴起的土司权力进驻,从十一岁的新郎哥手里抢走了十九岁的新娘子。正是这个仇恨的序幕的拉开,才衍出了田忌这个人,也衍出了十五年前的火烧土司楼,田家土司的强权也再次成为一地灰烬。

而今天,他也走进了这个地方,同样的时机,同样的动机,引出的将又是怎样的恩怨情仇?

这里也随处可见吊脚楼,关家寨,历来是最强悍执拗的生苗,曾世代与他们田家的祖先为敌,他们是否也还记得,这吊脚楼原也是土家人特有——

常年雾气缭绕和潮湿的水汽,让山多地少的土家人,在构筑山寨时存有借天不借地,天平地不平的理念,依山就势,傍水而筑,力求上部空间发展,以错层,掉层,附崖等巢居建筑呈现在世人眼前。后来,这吊脚楼就渐渐不分民族,它成了所有湘西人最优美的创造!幢幢吊脚楼,参差错落,依山悬水,息在河畔青石之上,让人想起苦竹河里的鱼,飞峙岩沿,与火炕,水壶和石磨,怎么也走不出百来米窄窄的青石板街……

新娘子就在这楼里,红红的灯光散发着淡淡的诱惑和忧伤,喝醉了的关二银在一棵树下哀哀地唱,于是田忌带着点微笑,也随手接一张飘下来的叶子,放在唇边,就能吹出优美的乐曲来……

他们是否记得,开始的时候,湘西苗族男女找对象,兴的是“赶边边场”,而土家男女才是用木叶来传情。土家人天天在深山与鸟儿、蝉儿为伴,寂寞了,高兴了,忧虑了,或有什么隐秘心事,便摘片木叶儿,吹起无词曲儿来。这些木叶歌,或婉转悠扬,或如泣如诉,或欢畅愉悦,或悲泣幽怨,远听,鸟儿在啁啾,似山泉在叮咚,充满诗情画意。有的男女青年相爱倾慕,却不便启齿,又不喜欢媒婆搬弄是非,于是就用木叶求偶,把满腔的爱写在木叶上,静夜里就在离心上人最近的河边,悠悠地吹出,吹得有情人的灵魂也随音乐轻轻托起,在温柔的夜里,起舞。

田忌虽然从母亲那里问不来答案,但他可以想到,自己的父亲也必定是以这木叶挑情,才得以打动了母亲的芳心,就像许许多多因音牵引得有情男女一样,他们月夜不寐,遂成燕好,于是就有了自己,也有了日后轰轰烈烈的土司抢亲……

而现在呢?以叶传情不再是土家专有,只要你愿意听,每一个夜晚,都会有丝丝缕缕的歌声飘荡在夜色之中,洋溢在月光之下,洒落在路边,又渗入路边的森林,无孔不入地存在着的。

田忌素来自豪着,虽然缅想祖先或崇拜祖先不会给我们留下什么,但是追寻生命的由来,以及那一脉类似哀愁的淡淡的幸福,也决不是徒然的,子孙的繁荣要由我们开始,然而过去的光荣又何尝不可以由我们的今日使它更辉煌呢?今日的我们该用祖先的网迹来创造人生的喜悦,用以充实自己的生命的。

抢亲,哭嫁,是苗家的古俗,用武力来抢夺,强悍的夺取并占有,这是苗人自己的传统,那他们有什么理由以这个来怨恨自己的父亲呢!而同样的,自己是否也就没有理由怨恨关二银?

而这是一个充斥着张力和冲突的时代,一个被夹在中间的恐怖时代。漫长的世纪如此沉重,知识也许也渐渐损害了一切,这一切还能重新恢复了原来的简单吗?

椒椒作为陪嫁的妹子进去了,田忌在门外徘徊着,等待着,那似乎是一个历史的发展和解释,他并不害怕。但他希望可以通过椒椒得通传,得到新娘子的顺从和许可。他想,这就像他的父亲当初一样!

当秋千一身素服开门走出来的时候,一切似乎已经注定——关鑫带着他的寨民压了过来,田忌就举手拍响,他的手下也迅速聚拢,两相对垒,田忌的眼里就闪着萤火虫般明灭的火焰。

这时,一切都似静下去了,夜气里似乎酿泌出一种眩奇的靡晕,浪漫而空阔,浮动而摇摆着,有种荒诞的迷信的意思,侵入人的脑网里,林鸟在粲粲地飞鸣,远远的幽深的遥暗里,还有鹧鸪鸟哀哀的呼唤。火焰被人们高举着,猎猎地跳跃。这静穆,这寂寥,使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撞在了自己的耳鼓上。

梯玛就抢出来叫嚣:“田土司在此!不得无礼!土司******,天经地义!”

对于这些,田忌先就不屑,但在这时,又见兆学疚一伙照例要跑出来,田忌心里就不免有些生恨,虽然他记得父亲教过他,自古以来,越能够成大功业的人,越是拥有坚强存活能力的人,他们与生俱来就背负着教多的痛苦。可他在自己血气最盛的二十多年里,已经畏怯过三回,却始终迎不来一次真正的对垒,似乎他生活永远不会走他的意识指定的路,像游戏和漂浮不定的木头,他永远被抛来抛去,直到终极,直到有一天一个浪头打来,死亡或者疯狂接纳了他,但愿赶快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