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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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7

花轿他们被扔在那里,兀自颤动着,似随时要散架,但毕竟还完好,连轿帘也尽职尽责地严严实实遮住轿门,似乎在保护着新娘子的矜持和神秘。

但确实只能是货,轰轰烈烈的走私货,不然如果真是新娘,只怕早就攧散了。

田忌微微叹息着,似乎不胜寂寞,而又不无遗憾——这么一场华丽诡谲的夜宴,就此落幕,同时也就此揭开谜底,不能不让人叹息留恋啊!

山鬼仍是白着脸,站在那里,绝似鬼魅——她不动,不说,只静静地散发着美丽而悲愁的气息。田忌也静静地看着她。就像她一样,他一时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其余的人自去团团围住了轿子,一个手脚快些的就去撕轿帘,轿帘一掀,仍未及看清里面的乾坤,随即红影晃动,轿帘又罩了回来。有性子急些的正开口骂那个软了手的没用虾米,可那“虾米”似乎连脚也软掉了,手里一松,同时也见脚下一软,竟然合身跪倒在地,有人笑着伸手去推,那“虾米”随即应手而倒,惊悚时,只见那人翻过的侧脸上,口唇皆黑,显然是一声未出,已死在当地!

那动手的自胸臆间发出一声惊叫,众人撒开些,那轿子静静地停在那里,轿前,前一刻和他们一样的同伴此刻已僵死在那里,他跪死拜倒的前方,轿帘兀自飘摇着,依旧严严实实地遮挡着轿子里面的秘密。

无可名状的诡谲恐惧夹杂着排山倒海的愤怒,醒神的汉子们决定不再冒险,只红着眼举枪,顷刻就把轿子打成了个筛子。早被攧摇得很脆弱的轿子经这番狠扫,应声散在地上,成了一堆竹木碎片——只是一堆竹木碎片。

他们就有些发愣,更迟迟不敢上前,仿佛一堆竹木碎片也藏着诡谲的杀机,于是纷纷想起来要去看田忌,冷不丁就听到一声娇唤:“小金!过来!”

只见一道金光从那死人头上晃出,在众人眼前电闪而过,他们齐齐转头,侧目,却见美丽的山鬼又站得远了些,那小金显然就是一条浑身金色的小蛇,此刻正绕在山鬼抬起的皓腕上,就如同一截金镯子,它又立起了身子,挺起蛇头,冲众人呲牙咧嘴耀武扬威。

看着的人都有些发毛,他们在山间行走,自小不缺乏山野见识——那金色的小蛇显然是传说中(见过它的人大多被咬死了,所以只能算是传说)最剧毒的金环蛇王,显然地上的那一个,正是在揭开轿帘的一瞬间被即咬即死的!

——新嫁娘的花轿里,并没有走私货,而只有一条剧毒无比的金环蛇王!

这个认知,让所有的人都怔住了,端在手里的枪,不知是否该指向那美丽的山鬼。

走私既然是假的,莫不是山鬼嫁妹就是真的?而山鬼的妹妹竟然是一条蛇,又或许是蛇妖,似乎并不为怪。

田忌也失了色,不由得向那美丽的山鬼冲近几步,山鬼也鬼魅似地退后,再要追时,那小金蛇威胁地动着,田忌只好停在那里。

而他的手下也发出了惊惧的声息,却没有人敢稍动——漫漫地,是田忌曾经见过的那一幕,源源的群蛇涌上来,围近来,挡在了那白衣山鬼的前面,严严实实地把她护住。

田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雷火间舍生忘死的群蛇,那奇迹般的勇义;想起她在他怀中泪泣着:“小金”,那切实的悲伤。

“我的妹妹就是小金,你早该知道的,只是你不相信……骗人骗鬼都容易,你却不肯骗自己……你既然不相信,那我……也就是假的。”

真的,假的?如果这是真的,那什么才是假的?如果这是假的,那田忌认定是边城走私队大张旗鼓演的这一出戏,不为夹私闯关,难道只是为了娱乐?

田忌晕了,迷了,乱了,但眼下又哪容他细细思量!只见那伤了心的美丽山鬼一话毕,已飘然转身,她的白衣闪动飘悠,花的香味幽幽掠过,叮咚作响的佩环寂寞地响,她玉一般的腕间金光危险地闪动,再看时,人已鬼魅一般循进了深山密林,再难寻觅。

这时,山下正好遥遥的传来了第一遍鸡啼……

就像是所有的聊斋故事一样,有时是人辜负了美丽而痴情的鬼魅,于是人陷入了万劫不复的轮回,鬼魅重回无边的哀愁里等待;有时是鬼魅迷惑了人,人愚昧沉沦而死,鬼魅偷取了片刻的精华继续修为布网……但不管怎样,只要到得拂晓时分,鸡啼三遍,便终需忘情。

真的?假的?

田忌努力回想着每一个细节,但他确实已记不起她确切的容貌,只有音、形、神、味……这些虚无缥缈的情态魅色在恍惚而又刻骨地震撼着他的灵魂,余韵袅袅,悱恻哀绝,不肯散去。

群蛇追随着山鬼也缓缓退去了,那一群湘汉仍在诡谲恐怖的气氛中悚然,那些火把燃到了最后,跳跃着熄灭了,拖出长长地青烟,此时的晨色和人们的脸色也自发着青。而幽秘的山林中,又有美丽哀愁的歌声响起,迂回漫彻,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就如同刚开始时一样,只是这一次唱的正是《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亏带女箩。

既含睇亏又宜笑,子慕予亏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蓝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书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那歌声依然是那么的动人,但这次再没有人敢跃跃欲试的要去追寻,而他们的田少也只是似听非听,站在那里,如同被鬼魅摄魂的书生,让人忧心。

田忌何尝不知自己此时该有决断,无奈心中只管柔肠翻腾,焦灼如沸,手上就下意识地用力,但不料手中的硬物并没有应声而碎,反有一股弹力反了回来。田忌一惊,抬起右手,手上执持的东西就端举到了眼前,却是一只从没见过的酒杯,田忌的眼睛眯了起来——那是一只蟠醨纹金盏!令田忌惊疑的不是它的价值,而是它的年份——那样的做工,那样的纹饰,应该存在于约略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

《聊斋*狐嫁女》中历城殷天官,与人打赌夜入鬼宅,遇狐嫁女,遂应邀即席送嫁,席间见粉黛云从,酒肉雾霈,玉碗金瓯,光映几案,既而斟以金爵,醉席间阴内袖中,醒来后内外俱寂,暗无灯火,视东方既白,乃从容而出,探袖中,金爵犹在……而此时,田忌手中亦有金盏。

山鬼、蛇妖、天劫、苍术、报恩、送嫁……这是虚无的人还是虚无的鬼?他突然想笑,想要疯狂的大笑一场,最好能笑着笑着就这么死过去!但终于只能木然,木然地承认自己的失败——到最后也无法清醒,无法分辨真假,无法分辨真假之间的奥妙,这可不就是最彻底的失败?

但他更难耐心中的怅然情思,他忍不住要自己去相信——在闪电般清醒的瞬间,他明白自己的内心无力承受那么多故事的重压,受到自己的和别人的怀恋那致命尖刀的刺伤,他不禁佩服起凋谢的腊梅上的蜘蛛网的坚韧,钦佩野草的顽强和二月清晨日出时空气的耐心。

于是他惘惘地站在那里,遥遥的等着第二、第三遍鸡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