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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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5

黑哥身后的那一个,年岁尚青,眼睛肿着,一只左手上已经少了两根指头,他雪白的串绸小衫对襟解开,袒露着他瘦弱的胸膛,以及历历可数的肋骨儿。大概是听着既感触又放松,他不再发狂,倒又轻轻地抽泣起来。

黑哥的眼睛慢慢地眯起来,看着兆学疚,兆学疚就看着他,慢慢地道:“这就是他不能学好的原因……觉得不公平,觉得我们原来的生活并没有出路儿,没有意义。”

黑哥道:“可是,你没有沉迷于赌。这是区别。”

兆学疚苦笑,“你以为我只是唱歌的百灵鸟儿吗?我是个喝过生活的汁儿的人呀!我也颓废过,可我不能,我们都不能,我们肩负着历史的重担,就像网底游鱼儿,我们在这里或生或死,或哭或笑,盗窃,酗酒,吸毒,犯罪,游手好闲……害人或被人害,你死我活的,其实我们同样受着命运的播弄,何谓命运,拆开来说就是贫穷,无知,守旧,疾病,无次序,无住宅,不洁,缺乏安全可靠的医学,教育不发达,贪官污吏,奸商,鸦片,赌博……这些儿,就是日日夜夜在蹂躏我们,践踏我们的铁蹄儿,是我们背负祖先所留下的遗产。我们是怎么一步步儿走向贫穷的?又怎么一步步儿由贫穷走向破灭的?我们只要一度被贫穷所虏,就不容易挣出来了,它是生命的危机,它将诱起恶性循环,创造一个死的深渊儿,让人们的俘虏在那里沉浮辗转,永远出不来。可是这大都市的存在,就连这么一个人的简单的需要和安慰都不能给吗?这那每天扛运着山儿似的货物代表些儿什么呢?在都市里,只有人力车夫,货物搬运夫,从沦贫群里逃出来的苦力才是都市的大动力,都市的重心、寿命和活力非由我们那棕黄色的皮肉流血流汗不可,可是反过来,这都市的财产是他们的吗?不是!一星半点儿都沾不上,我们只不过能在大商店的窗橱装饰面前,或金融放送里,时而叹息一声儿而已……”

黑哥背后有人探出来一句:“你确实知道我们的苦,可你也没有办法是不是?”

兆学疚的侃侃而谈嘎然而止,他张口结舌,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黑哥看看他,眼神有些儿温暖,他淡淡地道:“我们走吧!”

人们陆陆续续开行,也有人试探地张罗重开赌局,西贝犹豫着,过来报道:“老大,那老爷子刚溜了,不过他确实在,这一阵儿都在,而且赌得特别大,不关门儿都不肯走,明儿肯定还来!”

小榕树点点头,叉了呆鹅一样儿的兆学疚就往外走。他们刚一出门儿,里面发一声儿喊,麻将儿呼啦啦洗、色子儿哗啦啦摇,桌儿凳儿咯吱咯吱动,人们越发激昂乃至声嘶力竭的叫喊随即爆起……

天空上没有月亮,群星明灭,在这昏暗的夜色中,犹可朦胧辨认物象的轮廓,在灯光照不到的墙角儿,庭偶儿、檐儿际、夜无言地蹲踽着,安详而静谧地,突兀在幽暗的天空中的屋脊儿,于门楼儿之上,淡淡地牵着一绫儿似有似无的青烟儿。东南一角,闪映着宽广的一层苍白色的光晕儿,那似乎是都市的灯光。

他们渐渐行至妆园。

回到妆园,戴门子一见他们,马上大声宣布开饭。柳生因为脚伤未消,出不得房门儿,于是照例由一心先把柳生的份额儿装好,端到房里给他吃,然后马上又回在饭桌边是,守着。

新来的客人不熟规矩儿,又是要洗涑又是要换装儿,等他弄完上桌儿,桌上已是七零八落,只有因为灵魂出窍不能恢复的兆学疚还在有一筷儿、没一筷儿地挑食儿。那夫子便不满,兆学疚抬头看他洗净后的脸,只是觉得脸熟,就回了三分神儿,一边打量,一边喃喃地道:“穿着夫子衣袍儿,头上却是查查短发,唇颌有须儿,须眉浓重,虽潦倒不掩其咄咄逼人的气势,夫子袍也透出枭气儿,身板也厚实,目光锐利,特别是这一坐儿,军仪十足,应该是个军戎生涯的,这个年龄,应该同曹叔哥那一辈儿的,仍未退隐,火气尤浓,应该就算是有些儿势力的,军官?那个阀系的?骂我……咦,对了,曹叔哥和田中老大两个齐齐上门来抢人,这……差不多,我们姑且就叫他秀才吧。”

那秀才被兆学疚看得心里发虚,而小榕树又冷笑地看着他,道:“不满意?告诉你,这里是三不管,我就是老大,不满你也没办法。”

一心也好奇地去打量他,问道:“你是谁?新来的小弟?”

那秀才只觉得额门上青筋儿直跳,小榕树哼了一声,淡淡地道:“和老学究倒是一派儿的,穷酸饿醋还要架儿不倒,就叫吴秀才吧。”

兆学疚心中突地一跳,想到一个人,忍不住看了小榕树一眼,小榕树神色不变,刚发了下马威,又换了个脸道:“好吃好住倒也不是没有,军师,记得要他写欠条儿,收着,有字据就不太好赖。”

兆学疚忍不住赶着出来问:“你知道他是?”

小榕树“哼”的一声儿,道:“你道我就不读书不看报儿?至少我也通时事儿吧?吴佩俘兵败如山,被赶着逃窜到天津卫,眼瞅曹老和田中的态度就猜到他是谁了。记住,我是你们的老大!眼下形势不明,这吴秀才我还没想好怎么办,你凡事儿别只冲动,找戴门子多商量。对了……那东洋妞儿这阵儿要来窜门儿,尽许她来。”

兆学疚心中一动,随即明白:许田中之雪到场,看见吴秀才,黑龙会就会放心些儿;而曹景素来知道兆学疚的为人,自会相信他决不会把人交给黑龙会,如此一来,两方势力就不会逼得太紧,妆园就能多些儿回环的余地。小榕树或许还不够老辣深沉,然而决断反应却是无人能及。

那吴秀才在妆园里一住就是好几天,军人的身份儿一露,吃饭也拿出了神速,一点儿不亏,身体也将养好了,外面的进不来捉,但却也不能随便出去。小榕树看着积得越来越多的欠条儿,脸色越发不好看,这奇货儿倒成了烫手的山芋儿了。而吴秀才受困多日,也自焦躁。眼看两边儿都要发作,兆学疚就带了田中之雪进来喝酒聊天儿。

大伙儿齐齐在饭厅里坐下,吴秀才无可无不可,被小榕树压榨得多了,忽然就放言道:“江湖之勇,和军人之勇,是不一样儿的。”

小榕树针锋相对道:“当然不一样儿,我们江湖人,除了生活,像样儿的仗都是和洋人打的,比如义和团那会儿就和八国洋人打,你们呢,打来打去,官衔儿下的死尸都堆成山儿了,可自损的、损敌的都是咱中国人,没有一个儿是打进自己家门口的洋人!不知道这样儿的英雄比我们混星子好到那里了。”

吴秀才的脸变得通红,要暴起拍案,一心把他的手一拨,心疼地道:“别拍撒了酒!”吴秀才又要拔枪,连兆学疚都要叹气儿了,柳生就冷冷地道:“我出手不像一心那般轻慢,往往也控制不了,一出手就致命,你莫要逼我的好。”

吴秀才脸红了又白,终是忍了下来。傲然道:“我们总是制造了历史的人,而那些儿站在黑暗中的人,是没人看的,想看也看不到,只有站在高处,站在灯光下的人,才是让人看的,目标越大,看的人也越多,真正的丑闻,是不会大白于天下的,凡是讲出来的,就不是丑闻了,史书上的曹操,是丑闻吗?他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诗句,只有豪迈。”吴秀才顿了顿,见众人更加不以为然,便怒道:“等我们平定了内患,总会腾出手来收拾那些外寇的,吴某人生平最崇拜的人物是关、岳、戚。”

戴门子便笑,“这点儿倒和我们江湖人一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