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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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15

秋千靠在门上,慢慢地道:“可惜他讨论的还是价格,而不是人格。我虽然寡情薄义,比不得你大侠风范儿,也没有人格可言,但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儿,起码知道国格是不能卖的。仿龙尊是艺术,如果是龙尊,那就是国宝儿,我可以为宗社党做,以换取我要的东西,可我不会为日本人做,这是我的底线儿。”

丁佼倒怔住了,半晌,柔声道:“每一个人都会先为了自己而生存,你这样儿做,完全对得起你自己,换了我,也会像你一样儿的。”

秋千那强撑的姿态一旦放松,整个人都要虚脱。丁佼微微一笑,已把她整个儿腾空抱起,来到床前放下,秋千微惊,却很镇静,她就势靠坐在那里,丁佼摇头而笑,又往她腰背后垫上枕头,道:“你倒沉得住气儿。”

秋千大概误解了,只在方才的惊险中打转儿,她低声冷笑道:“我也不是无知者无畏,他一向儿都装着,然而,从他们的眼睛就能看出来,还有他们的态度,很自信,但有点儿妄想症,神经质,一触即发,一切都很正常,可忽然,‘唰——’刀光一闪,人头落地。”

丁佼一怔,忽然想起她与兆学疚一样儿,描画儿识人,只怕看人更入骨三分儿。只是,他如何迟迟看不透兰町?甚至于连雌雄都不辨。丁佼就高高兴兴地向秋千发出疑问:“哎,你说,你们画画儿的人,最能识人,有些儿时候真是一针儿见血!然而,兆少怎么连男女都不能分辨呢?”

秋千的睫毛约略一颤,也笑道:“是这样儿么?只怕是让他迷恋的兰老板吧!记得那一阵儿,冰心十分喜欢外国文学,除了西班牙文,还精修法文,有个叫阿尔弗雷的写了一个《诗人日记》,我只记得里面有一句儿:当你觉得爱上了一个女子的时候,你应该自己问问:她周围的环境怎样儿?她的经历如何?生活的幸福全系于此。然而兆少爱人,根本不问,难得看一眼儿,却也不懂那并不是他泛泛地看上一眼儿的一段儿抽象的时期,而是充满了具体事件的特定岁月。你能有什么办法?他那么一个浪漫忘我的人,他根本就不曾讲求个人的生活幸福,所以他看到的,全是他心里的幻彩!”

丁佼摇头同笑,接到秋千的目光,他马上道:“你可别问我爱情,我只管实践,从不理论。”

秋千似笑非笑,然而也不进逼。

略一沉吟,丁佼又道:“是的,我是说田中——他就这样儿砍了他家妹子的手。”他看着她的眼眸,她的眼睛是美丽的,清澈的,却又深不见底,剥开了一层儿又一层儿。丁佼就鼓励地笑,道:“然而你肯定不一样儿,即使他把你捏在手心里,你也能削了他的手,也会逃脱的。”

丁佼慢慢地踱到窗儿前,秋千就淡淡地道:“你不用忙,我要出卖你,就不会一再替你掩饰。”

丁佼一怔,随即醒神:像她这样的精细女子,不可能记不清自己是否开窗儿,原来在那个时候,她就在糊弄田中龙一,甚至不管对方是谁。而外面,大罗天的夜正热闹,并不是空门,于是他回身笑道:“那我们先聊聊天叙叙旧吧!”

丁佼逃亡半宵,确是累了,一不留神儿就坐到了床沿儿上,呻吟一下,几乎就要躺倒。

见状,秋千淡淡地道:“丁大侠,我都知道了——侠客之所以在人们的心目中留有好的印象儿,成为江湖道义的推崇者,原因就是在于他们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令人折服的人格魅力,寄托着老百姓对自由与正义的追求和渴望,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他们爱打抱不平,见义勇为,武艺出众,甘愿自我牺牲。你现在是天津卫江湖市井中,人人传诵的英雄。我也自敬英雄,连田中龙一也敬你是英雄,不过,敬重英雄是一条,但英雄该杀也要杀。”

丁佼连忙从床上蹦起,道:“我不是大侠行不行啊,你就只当我是个流氓好了。”

秋千微微一笑,道:“那也差不多,将流氓和侠客联系起来,似乎使人感到有些儿奇怪,其实,流氓虽然是社会下层中反社会的不法之徒,但其中一些儿人,也有时不乏存仁义之心和善良之念,这些儿人有时也作出一些儿行侠仗义的事儿,这时他们与人所敬仰的侠客其实并无根本区别,而且往往令人分不出其所为是流氓还是侠客,他们偷富不偷贫,偷官不偷民,偷情不偷义,对江湖中的穷哥儿们和贫困人家又乐善好施……有时这样儿的流氓侠客确实也为人们所称颂。”

丁佼谗着脸,道:“那……”

秋千好笑,道:“可你知道,女人都不喜欢流氓……”

丁佼苦笑,道:“我倒忘了,你和兆少一样儿,都是读书人出身,美人的妆台儿、文人的书案儿,是最让我们江湖人忌讳的东西。对了,秋千,你还叫你本名儿秋千吧,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你的好友史冰心并没有走,她留了下来了,在三不管做了孩子们的老师。她也一直记挂着你。”

秋千轻轻地点头,“我很高兴……她好吗?”

丁佼见她眼里带泪,知她伤感,于是故意逗她道:“她跟你不一样儿啦,你秀丽妩媚,娴静淡定,而她,看起来是娇娇怯怯的,却有一种稚洁的雅韵儿,心气儿又高,才情又大,见识儿又广。嘿!整个三不管,谁都让她三四五六七分!”

秋千勉强一笑,而神色却悲伤,加之夜深了,脸部表情显得疲顿而又慵困。丁佼就觉得不好再打搅,想走,又犹豫一下,道:“你要怎么办?田中龙一随时都会再来。”

秋千脸色惨白,一咬牙,冷声道:“你放心,我顶多是卖身,不会卖艺的。不过我就是做了这一行儿,身份儿也比你高点,历来戏子见了娼妓还得行礼,我从良就等于新生,你却不能。”

听她说得恶毒,丁佼好气又好笑,又忍不住替她难过。如此心高的一个才女,竟沦落至此。他干咳了两下,突然道:“我们江湖中人有一个本领,叫金点儿,很准,我看你面相很好,不似薄命儿的人。至于具体的,得看手相儿才成。”

秋千本不信这个,可方才迁怒于人,说话太过,便不好拒绝,于是依言把手伸了过去。丁佼轻轻捉起她的手,温存而包容,就如同捉一只机警怕人的小鸟儿——他的指尖儿开始沿着五指轮廓缓缓滑行,掠过了拇指儿,食指儿,中指儿,无名指儿……最后停留在掌心里。他沉默了一下,又沿着掌纹开始游走,指甲轻轻刮着她的手心儿。秋千虽觉得痒,却又不敢做声儿,只能强忍着咬住下唇。良久,他将手抽回,侧脸望向远方,就长叹一口气。

“如何?”秋千被他的沉重吓住了,毕竟是年青女孩,也有几分好奇:难道自己命运多舛?

“说实话,我很失望,非常失望。”丁佼回过头,掩不住一脸的痛心:“我摸了你这么久,难道你都没有发觉,我是在占你便宜?!”

秋千脸上一黑,随即又掩上红,一扬手就要打过来,丁佼连忙拦住,求饶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我逗你玩儿呢!只是,如此都会害羞的女孩子,如何能卖得了身?不要太早放弃自己,我认识像你这样儿的女子,性格决定命运,你们的性格遇强则强,这点儿挫折可以让你成长。一定会闯过去的。你看珍珠内里伤痕累累,外表却因时光打磨而流光溢彩——我说,你要跟我去吗?”

秋千心里感动,口中却不肯认输,当下轻轻地道:“只怕你说的不是我……”略顿一顿,她到底觉得理亏,于是又岔开道:“不闹你又能去哪里?流氓也好,大侠也好,江湖都走到了末路,而这是乱世,墨家的侠道只能用来补世,决不能救世。你再英雄,也匡不了这个乱世。”

丁佼在沉吟,在话儿在他心里激起了巨浪,沉思的浪子就少了些儿轻佻,多了许多深沉,秋千本绝望的心儿不由得一动,随即涌上来的是不管不顾的疯狂。

秋千把身子俯近点儿,轻声道:“其实你不是大侠,也不是流氓,而是轻侠。所谓轻侠,就是指侠义、流氓参半儿者。轻侠的造就者,大约是两种东西,一种是孔家的儒,一种是墨家的侠。”

丁佼听得有趣,秋千的眼波儿突然一闪,目光如有如无地撩了过来,轻得似耳语:“侠,你有了,流氓,你敢吗?”

丁佼一怔,只听“啪”的一声儿,灯光灭去,秋千的双眸带着绝望和决然的火,扑了过来,丁佼怔住,下意识地迎上去,不为她的外表和媚惑,却迷惑于她眼睛里那个同样哭泣的小人儿。

……

寒风呜呜地在窗外萦绕,时而夹着落叶敲击窗扉儿。敲得久了,窗儿终于肯打开了一线儿,风儿狂喜地涌进来,这时,有淡淡的声音传出:“不留点儿东西就走,赖嫖金可是最无耻的。”

窗儿又关上了,丁佼难得的不知所措,道:“我们……不至于吧?”

秋千道:“把剑留下。”

丁佼沉吟一下,道:“你留着防身,也是好的。”

秋千冷笑,道:“防身倒不必,利器如果只能防身、不能复仇,那倒是有限得很。”

丁佼不防她心性激烈至此,一时间倒说不出话来。

秋千催促道:“剑我会藏好,你快走吧,这里并不安全。我在南方上大学,时常听得南方的革命形势极好,不似北方局势混沌,如果你真与孙先生有旧儿,就寻他去吧,或许是条路儿。江湖到了末路,总是要有人带条新路儿的。”

丁佼点头,他早默认了这半儿江湖半儿文士的奇女子的聪明见识和尖锐胆略。

良久,丁佼道:“……对不起。”

秋千淡淡地道:“我们两清儿,何须道歉?只因你把我当做她?”

丁佼一怔,竟有些儿色变,随即苦笑,又一晒:“也不尽然,你们只有一半儿相似——她只敢对自己冷下心肠,你是一视同仁。”

这次轮到秋千色儿变,银牙直在红唇上咬出印儿来。

顿一顿,丁佼又道:“对了,顺便说一下,你那另一半儿,我也真喜欢。”

说毕,丁佼笑嘻嘻地,放下宝剑,又看她一眼儿,仍是那闪烁着温情和戏谑的目光。——随即,人在窗儿前一闪,只听“哗啦”一声儿,人影儿不见了,只有呼呼的风儿猛扑了进来。

秋千只怔怔地,脸上似悲又似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