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葬改革就是把土葬改为火葬,目的是为了保护耕地,死人要给活人挪场子。
这个政策来得很自然,因为城里人很早以前就是这样大的。人死了,往火葬厂一抬,一把火过后,从炉子里掏出几根骨头,再把它们拍碎装进骨灰盒,然后往墓穴里一放,再树立一个碑上面写着谁谁千古之类的语句,逢年过节乃至清明冬至的时候,家人往墓碑那儿一站,鞠几个躬,有的还说道几句,这事也就结束了。
老叶以及老韩女人为这事讨论过多次,结论只有一个,这城里人实在是不好,死了都落不到全尸,他们甚至还怀疑那个掏出来的的骨头究竟是不是就是那些死去的人:谁知道前面的是不是掏光了,总不能让自己的后人对着别人的骨头在那儿嚎啕大哭吧!还是农村人好,死了不但穿戴整齐,还能到下面满满地占一个地方。按照老叶和老韩女人的逻辑,这下面的人就没有一个城里人,下面的世界全是咱农村人的。
所以,大家只要有那个年纪,事先都做好了准备:选择上好的木材请最好手艺的人做好棺材在家里放着随时准备着自己的离去,那不是棺材,那是自己永久的家!
一个木匠的成熟标准有很多,但是有一条是至关重要的,那就是会不会做棺材,连死人都不会服侍,怎么能对付活人的营生!
善斌以前在的时候,早已会做棺材了。做会棺材的那天就是他出师的那天,于是叶庄有了会做棺材的木匠,短时间内,上了年纪的人们纷纷邀请他,叶庄也就不存在缺乏棺材的例子,包括叶朝举,当然更包括老韩女人。
棺材不是一个人就能做好的,一般都是一个大师傅带着三个木匠总共四个人,整整忙活一天才能结束。手艺人对棺材很虔诚,他们可不认为那是与死人有关的,他们的理解是棺材、棺材、当官发财!那是一个吉利的东西,所以不能马虎的。整个棺材的形状也很大气,一头大一头小,三面都是圆形微微地向外鼓着,外面还要根据年龄的特征漆上不同的颜色:年龄大的要漆成黑色,年龄轻的要漆成红色,就像人们选择衣服的颜色,也不是乱来的。所以,除非是突然死亡,否则没有人帮自己准备红色的棺材。
棺材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寿材!也是祈望着上了年纪的人能睡到那个东西。
年纪没有什么具体的标准,自然是越大越好。有的实在活不了那么大,那只有降低标准吧!通常是三代以上的人就可以认作是上寿。三代以上的年龄存在的弹性,结婚早然后儿子结婚也早的大概四十几岁就行,一般的也就五十来岁。所以另外一个硬性的标准大概就是至少五十岁吧,即使没有添孙子也可以算是及格的年龄!
上寿有一个待遇,就是死的时候来宾是可以喝酒划拳的,年纪太小了,热闹不好,感觉就像是对不住死者,而来吊唁的人也很自觉,尽管主人反复地劝酒,但是他们是不会喝的。
小书源出世后,老叶虽然没有能零距离地接触他,可老叶也算是了了心事,再不让自己碰那也是我老叶家的血脉,我这张试卷算是交了,也不是很在意。有时就偷偷地看看,小家伙虎头虎脑的,长的比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大气,以后错不了。
老叶对老韩女人说,这五月一日就得实行殡葬改革,我不想自己被烧的只剩下一堆黑灰!
老韩女人吓了一跳:这人都死了,就像是一堆烂泥,人家要怎么和就怎么和,咱们都不知道的!别管那个事情!
老叶说那不行,我怎么着也要睡个棺材,他们说那个火葬的时候,有时烧得不快,那些个没良心的就用那个拉钩往肚子里一戳,把人戳的四分五裂然后再烧,我想想就怕!
老韩女人说,你都死了,你就什么都不知道哎!
看来和老韩女人在这事上没有共同语言,再说老韩女人这后面的事情还有很多,她不能出现闪失,她要是一闪失,善斌两个孩子就成了真正的孤儿。
看来自己真照顾不上这个可怜的女人了,老叶想着想着心里就有点难过。
他难过的还有那个没有在世上活几天的孙女,这几天他分明都能看到那件鲜红的小棉袄,里面那张粉嘟嘟的脸庞,满嘴的脓疮,可是她在坚强地活着,哭出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每哭一下,小胳臂往外伸着,小腿向前蹬着,她似乎总是在挣扎,生命的活力比任何一个人都强。但是堆在她前面的是一堆黄土,一箩筐的黄土,那往她身上覆盖黄土竟然是她的爷爷!
那个孩子,他是对不住的,可他还有什么办法?也不知下去之后,那丫头还认不认自己这个爷爷!
也许是天意,原来大家死后棺材都睡得好好的,可怎么就到自己上了年纪就要求火化呢?是报应吗?甚至是因为自己的恶毒带动了其他人都跟着自己受罪!自己的罪过怎么就这么大?
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可没有必要让大家都睡不到棺材,他不甘心死无全尸。
以前说什么孤魂野鬼表示死后的落寞,可现在一把火过后,连个鬼魂大概都没有了!
他顾不了许多了。那天他溜到梅香的房间里,小书源已经单独睡在摇篮里,梅香睡在床上像个死猪,叶海也在!他腾开双手,缓缓地将小书源从摇篮地抱出,小家伙惊奇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居然一声都没哭。他三步并作两步,抱着孙子离开自己的屋里仔细地端详:是个男孩,那个******在两胯中间翘着,还冒了一泡尿到了他的嘴唇边,然后鼻子是鼻子,脸是脸的,大腿和小腿就像两截白藕似的,那个白!那个嫩!老叶恨不得在上面啃上几口,还有那个小胸脯,手往上面一伸,软和和的,自己粗大的老茧都在瞬间被软化了,还有那张小脸,怎么就那么可爱呢!眼睛像黑豆似的,忽闪忽闪的,自己再怎么捉弄他,他一点事都不怕,还不时地发出哈哈的笑声,手舞足蹈的。
老叶舍不得啊!这孩子怎么这么可爱呢!这孩子也只有我老叶家才能生出来啊!有了这么个孙子,值了!
老叶又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把书源摸了一遍,书源的每一个部位像个刻录机似的刻录在叶朝举的心里,永远不会消失。
叶朝举死的时候大家都很惊讶,除了老韩女人。
村子人很好奇,虽说六十六这个年纪死也能死,可这老头也没见有什么病,怎么就死了。
叶强和叶海披麻戴孝,见人就下跪,反反复复讲述着父亲是一觉睡死的。那些见识广的人都说一觉睡不死人,多半是心肌梗赛之类的病发作所引起的。还有些不太懂医学的人都说这老头有福,走得很舒坦,还能睡上棺材,然后就开始追述他的丰功伟绩:怎样一个人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三个孩子现在个个都混得有模有样,老头子走得也算称心了。
老头走得不算称心,不过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老韩女人知道,乔勇也知道。而且乔勇还知道,老头不是什么心肌梗塞之类死的,老头是上吊的,他第一时间赶到时,看到老头颈上深深的勒痕。只不过叶强迅速地用被面将他盖起来了,只能看到一张窄窄的脸。
都说上吊死的人特别难看,比如舌头会伸出老长之类的,但是叶朝举的死相并不难看,平静、安详!
大家都不说他是上吊死的,作为女婿,乔勇也不能说他是上吊死的,因为自残的行为会让人联想到子女的不孝!子女是不孝,可是老人都去了,追究还有什么意思呢?
反正,老人的离去,乔勇觉得自己和老叶家的距离忽然间有了点疏远。
叶梅是最能哭的。见人就下跪,追述着老叶的仁慈与艰辛,感恩着老爷子的呵护与爱惜,连称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已经离去,大有追随的意味!在外在的装束上,更是披麻戴孝,声嘶力竭,动地惊天!大有不把老头子哭回来决不罢休的意思!
这来给老爷子送行的人都被一种恩情给融化了,感动得稀里哗啦!连忙劝说叶梅,多半是人死不能复生、一定要节哀之类,叶梅忍住悲痛表示自己一定会坚强,让老人家走得心安。
乔勇没有劝叶梅,只是愣愣地看着叶梅。坦率地说,他不知道叶梅这时的举措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倒是书薇和书源头上戴的那个红色的布块特别的显眼。儿子辈的要带白色的头巾,孙子辈的带红色的头巾,至于重孙乃至一户那就只有带绿色的了。书源和书薇顶着个红色的头巾,表示这个老人三代以上,功德圆满!
后来村子里竟然又有一个老人在家上吊而亡,据说原因也是因为想睡棺材。
五月一日之后,果真实施了火葬。死者火化之后就只有一个小方盒,让家人捧着,然后到了山上,把骨灰盒放进一个缸里,密封之后埋在地上,再垒出一个坟头,外形和先前一样。
乔勇还说,这不和原来一样吗?根本就没有节省一点耕地啊!
叶梅连忙指责他的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