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公社改成镇政府,大队也变成了村委会,乔勇所在的大队现在就叫做乔庄行政村,而乔勇所在的公社现在也变成了乔集镇人民政府。自然与此相关的,头头们的职务也换了一个说法,公社书记现在叫做镇党委书记,二把手叫镇长;大队书记现在叫做村支书,大队主任现在叫做村委会主任。人员还是原来的那些人,镇党委书记依然是储书记,村支书还是杜仁发,村长是乔在新。
乔勇不太喜欢“镇长”这样的字眼,每次听到“镇长”这样的称呼,他总是能想到电影上时常出现的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穿着缎面衣服、手里拿着一根文明杖的那些人——小时侯的记忆太深刻了,那些人都不太像好人。而乔在新也不太喜欢“村长”这样的称呼,因为“村长”这样的称呼总让人感觉他就是一个自然村的头头一样——好像把他喊小了,所以乔庄人还是习惯喊他为乔主任。
不管乔勇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些称呼与他没有多少关系了,他已经不再干了,民兵营长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短暂的曾经而已。这倒是没有人逼他,相反的杜书记还曾好好挽留他,让他要能够熬得住寂寞,几年后一定会比现在好,但是乔勇还是拒绝了,因为真要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话,那也行,而且吃得还很滋润,可是,他以后的日子里注定还要加上一个人——就是叶梅,他不能不为她想一想。虽说叶梅不是需要别人养活,但是,他是一个男人,男人的肩膀上注定就应该能挑起家庭,扛得住女人。他用了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在大队里混,就带那么几个钱进家的,那怎么成?
以后要建房、要结婚、要养孩子,他不能不提早准备。
杜书记反复表示着自己的可惜,乔主任倒是挺支持他:你一个高中生窝在行政村里有什么前途,你不像叔四十多岁的人,不想闯荡了,也就这样了!年轻人,前途在外面,不在我们这几个人这儿!
姑姑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毕竟很多与钱有关的事情困扰着他们,他们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了。姑姑的理解是现在当村干部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成分好就行,现在这架势,家庭条件还得好,要么就要有那么点势力,否则,你就没有威信,你说话人家不听,当着也没有多少意思,你不和人家搞好关系,谁选你!怎样和人家搞好关系?就得舍得花钱,遇到大干部就得舍得花大钱,遇到小百姓也得舍得花小钱,你自己口袋里像水洗一般,谁能注意你!谁又能帮你讲话!
姑姑的意思实际上也是赞同乔勇不再当那么个有名无利的干部。
姑父要含蓄一点:“现在这些小孩动不动就要闯?哪有那么好闯的,外面的钱要是那么好挣的话,这村里人还不全部走完了,就在大队里混混,至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
姑姑抢白他:“都像你,成天像个闷葫芦,当然不行,咱们要希望孩子好!”
姑父这次没有沉默:“我怎么啦!我晴天晒太阳,雨天穿蓑衣,我好的很,你呢?四五十岁的人,成天说这个说那个,好像自己多大本事似的,就知道把嘴架在我身上!”
一阵放鞭炮似地还击之后,姑父再次耷拉着头,继续着自己的吞云吐雾。
姑姑的脸“噌”地一下变红了,明显地感觉到在生气,而且可能有后续的动作,乔勇连忙制止,事态才没有进一步扩大。
乔勇辞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杜书记建议重新找一个人,当然要通过会议的形式来进行了。老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悠闲地抽着烟,打着哈哈:“小乔走了,我是怎么留都没有留住,你看现在这形势,要求是越来越高,光靠我们几个老人我看是撑不过来了,还是要添人进口的,上面人怎么说啊!对了,叫个什么注入新鲜血液。我看小韩不错,也是初中毕业,人老实厚道,适合在村里干。大家看怎样?”“大家”实际上也就是包括他在内的四个人。乔主任不同意:“就这么个村子,几个人就够了,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其实以前乔勇不干的时候大队运转也挺好的,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要精兵简政!”
这个在新,你说什么他都打顶!老杜心里自然地不舒服。他依然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笑容可掬地说:“形势不样了,咱们几个老家伙不一定能适应社会的发展,没有新思想的指引,乔庄很难摆脱贫困的”。
在新还是不同意:“致富,致富靠说啊!靠干!不干的话,来谁都不行!”
杜仁发觉得乔在新在挑战他的权威。他把脸一沉大声说:“这事我就把主做了,你们可以保留意见,有什么后果我担着!”
乔主任一看这是在干什么,吓唬人啊!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拍桌子,唾沫飞到了大门口:“什么叫你就把主给做了,还有没有民主,都不同意你一个人凭什么就能说你把主给做了。你翻翻党章哪一条上面写着你这个书记可以把主做了,我屁话没有,你翻翻!”说完,猛地一拉抽屉,从正中间“呼啦”一下掏出一个红色的党章,狠狠地往杜仁发跟前一扔。
空气骤然凝固起来,只听见两个男人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其他的人没见过这架势,也都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办?
叶朝远和叶菊翠把头使劲地底了下来,他俩生怕让他们表态,这可是单项选择题啊!注定是要得罪人的,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说话,最好的途径就是他们不需要说话。
好在书记和主任都没有让他们表态,因为这两个人的姿态在书记和主任面前一点都不重要。
墙上的老式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
杜仁发开始以一种貌似强硬地姿态寻找着台阶:“你狠!你狠!你别仗着你们庄子的还有多少号人,我告诉你,有人治得了你!”
乔主任依然不示弱:“谁不知道你打什么算盘!你找那么个老实巴交的孩子跑来当干部,你不就是想拍老储的马屁吗!到底是工作重要,还是拍马屁重要!”
“放你妈的臭狗屁!”杜仁发举起自己的茶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朝地下一摔,玻璃碎片溅得满地都是。“老子拍马屁怎么啦!我******都六十岁的人了,我还想做皇上啊!书记的女婿在大队里干,我们大队的老百姓还能吃亏,你就是猪脑子,你不就怕别人来抢了你的位子吗,老子就站着茅坑不拉屎,我瞧你能蹦到哪天!”
乔在新冷笑道:“别一遇到什么事情就把自己抬得像个包公,你不就看我不舒服吗,想着方子抵我,我告诉你,老子不怕,老子还不想干呢!”
“哗啦”一下,他的茶杯也粉碎了。气呼呼地走啦!
杜书记是惯于打持久战的,乔在新是乔在新,还真能听他的不成!晚上他来到了善武的家里,偏巧老韩今天刚好在家,便和老韩谈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老韩很高兴,又是留菜留饭的。两个平时喜欢暗地较劲的老男人第一次因为一个更主要的人而非常近距离地推杯换盏起来了。温暖的酒气呼唤着彼此,他俩说着要继续相互关照的话语,连站在一边的老韩女人都非常地不适应。
道理很简单,老杜作为一个村支书当然要为老储这个镇党委书记分忧,储书记是老韩的亲家,连接起来原本就是极其自然。
在巴掌大的乔庄,老杜和老韩作为从政和从商的两个精英人物,对社会上的一些事情自然是深谙其道的。
老韩说过,现在这行情,什么最重要?钱!钱多钱少把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爷爷和孙子。
老杜说过,现在这行情,什么最重要?权!权大权小也把人分成爷爷和孙子,而且这玩意比钱还更好分。权力是分级别的,什么叫级别?就是相当于辈分!官大一级就相当于长一辈,大两级就相当于长两辈!两辈是什么,不就是爷爷和孙子之间的关系吗!当然要是大三级或者更多的话,这就难叫了,好在一般地很少能见到大三级以上的干部。再说,真要大了三级那也就不那么亲近了,就像亲戚,超过了五福也就不是近亲了,所以大干部还是非常平易近人的。
他们还都有一个共性,就是这种关系随时能变,只有这点和家庭中的自然关系不像。你就说家里爷爷和孙子之间吧!你说这不肖子孙有的是,可毕竟没有那个王八蛋孙子叫自己的爷爷反过来喊自己爷爷吧!可是这生意场上和官场上就有,今天你叫他爷爷,他明天能屁颠屁颠地喊你爷爷,还装作极度心甘情愿的样子。
两人酒喝得都有点高了,老韩女人反复地在边上提醒:“都不要乱说,搁以前可不得了啊!”
老韩来劲了:“什么不得了,我爱说就说,嘴长在我自己身上,说几句怎么啦!以前不就是捆人吗?我不是没有捆过,现在活得好好的!”说完直勾勾地看着杜仁发,那时,他老杜绝对是参与者。
杜仁发嘿嘿了两声:“你老韩也别抱着个老黄历整天翻旧账,那是那时候的事情,捆的也不是你一个人,当时我也不是什么头头,再说就是我是个头头的话,你也不能老把帐记在我头上!谁叫你出身不好,出身不好还不知道往后退退,换做谁,只要在掌权,都得治你!我没有错,就算有错的话,只不过是犯了大家都可能犯的错误,都是在外面跑的人,这么点事情你还看不开!”
老韩还想争辩,老杜继续宣扬着自己的理论:“就像现在,你有钱了,书记又要嫁姑娘给你,不是人家大爷也是大爷,不是姐夫也喊姐夫,在村里现在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你就舒心了,你不还是你吗?你还真以为你从西天取了真经啊!不是!就是因为你现在口袋里鼓了,人家就对你另眼相看了,咱们不能怪别人,要学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老杜三言两语就开脱了自己,老韩还真不好找下言。难道自己当时就该捆?这老东西真是老狐狸,太厉害了!
“呼啦”一下,大门推开了,善武醉醺醺地回来了,身子有点晃荡!冲着老杜点了点头,老韩白了他一眼:“又在那儿灌了这么多马尿!”
善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老丈人家啊!老头子家里来了几个人让我陪客,不喝不行!不过也没有白喝,组织干事跟我谈了,让我明天到镇政府上班,先顶个团委书记,叫做什么乡聘干部。不去还不行!”
组织干事已经先动手了,老杜出手还是迟了,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又加深了对乔在新的嫉恨:不是顾及他的情绪,自己早就动手了,现在看来只有祝贺的份了。
“那不错啊!好好干,以后大有前途,咱们行政村还有老少三千多口指着你照应啊!”老杜干巴巴地说着自己的祝福。
老韩是忍不住了,冲着自己的女人笑道:“哈哈!怎么样,一开始你说媳妇长得丑,不受用,都反对,见识了吧!女人知道什么啊!我就说,这不就成了书记吗!乡里的书记啊!”
不知道是老杜敏感,还是实际情况就这样,反正老杜总觉得老韩在说刚才那句话时有意地去掉了“团委”两个字还特意把“乡里的”三个字加了重音。
老杜忽然间感觉索然无味,身子空空的,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就像吃了一把苍蝇似的,酒醒了。
也许乔在新又要讥讽他了,这回,他不但没有拍上马屁,还让马腿不重不轻地踢了一下。
“一个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罩不住,让人家不费吹灰之力就抢走了,就这么软蛋还当什么团委书记!哼!”老杜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