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三更时分,紫禁城毓庆宫内,依然灯火通明。
朱佑樘面若寒霜地立在藏书阁内,他目光幽深地望着远处宫殿上的琉璃瓦,却又像是越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肩上披着的一袭白色貂裘,随着他脚步的移动,轻微拖曳过汉白玉的地面,发出一阵低沉的“簌簌”声响。
一名黑衣蒙面的侍卫低头,将一封蜡丸封好的密函交到他手中。
“护送马坤这趟差使,来回最快也要三个月,万通已秘密派出三名锦衣卫杀手,殿下若是担心蓝枭一个人应付不来,臣这边可加派人手。”
朱佑樘打开密函看了几眼,侧身冷冷地道:“还要本宫多说什么?若是你们安排周密,她为何会受伤?”
那黑衣人连忙退了半步,不敢踩在他影子上,低声应道:“蓝枭唯恐打草惊蛇,让对方更出狠招,所以只是暗中保护。那名刺客渔翁身上的暗器均未淬毒,事后也安排了人手接应苏姑娘,只是……总会有些意外,请殿下恕罪。”
“本宫要的不是意外,而是万无一失。”朱佑樘提醒了句,目光冰冷,“万通派出的人,你们都给本宫盯紧了,依例行事,无须手下留情。”
“是,殿下。夜枭一定尽快将他们解决。”黑衣侍卫单膝跪了下去,锐利的一双眼眸恭顺地垂了下来。
“夜枭”本是猫头鹰种类中夜间视物最厉害的一种,敏锐度几乎百倍于常人。东厂夜枭最擅长探听消息,而蓝枭,则是众人闻风丧胆的“东厂第一杀手”,不但出手狠辣,而且精通易容之术,据说很多人临死之前都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退下吧。”朱佑樘挥了下手,背过身去没有再说话了。
东厂夜枭迅速站了起身,躬身垂手退了几步,而后消失在宫殿拐角处,来去如风。
朱佑樘独自站立在偌大的藏书阁内,殿中景致依旧,却再也没有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外面虽然冷清,但空气很清爽,不似内殿里头,温暖如春却让人浑身软绵,几乎打不起精神。他侧过身往回走,一路无人,再行到毓庆宫正殿门前,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肩披一件月白色貂裘,随同身旁一个侍女,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却不敢去敲门。
他看着那个有些神似苏挽月的身影,起初不禁有些恍惚,心中涌起一阵怅惘。却忽然看见那人转过头来,娇怯地唤了一声“太子殿下”,不是他心中所想之人,却是新娶的太子妃张菁菁。
张菁菁转头见太子从身后出现,立刻俯身跪拜下去。
“免了,”朱佑樘轻声说了一句,见她不肯起来,只得伸出手去扶,“天气这么冷,过来做什么?”
“臣妾给殿下送了一点燕窝羹过来。”张菁菁有点害怕他冰冷的语气,两人大婚之后,她几乎很少见他主动到新房里来,新房仍然是在毓庆宫内,但并不是朱佑樘昔日所居住的寝殿,他也从来不曾唤她过去。
朱佑樘看着她脸上精心描绘过的妆容,还有那一袭太子妃的璀璨华服,脑海里却只是隐隐约约惦记着另一人扎着马尾辫、一身侍卫男装打扮的清爽俏丽模样,他想起密函奏报她日前被渔翁刺伤流血,心口不知不觉泛起了一丝疼痛。
张菁菁见他凝望自己,以为他在顾盼自己容颜,不由得微微低垂了一下头,露出了初嫁新娘惯有的娇羞表情。
朱佑樘松开了扶着她的手掌,语气冷淡地说:“这些事,你以后用不着亲自做。”
他推开毓庆宫的大门,张菁菁立刻跟着他一起进去,却不敢跟着他太紧,只是柔顺地跟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
小太监福海见朱佑樘与张菁菁二人一起进门,立刻走过来,侍候朱佑樘更衣。张菁菁见福海跪在一旁,小心翼翼给他整理长衫的衣角,随即走到他身侧,温柔地说:“让臣妾帮殿下更衣好么?”
福海闻言,动作立刻慢了下来,抬头看朱佑樘的脸色。
他依旧是冷冷的神情,并不答话。张菁菁被他一顿冷遇,也不敢说话,只是抬头看着自己的夫君,眼里已经隐然含泪。
跟随张菁菁一起进殿的侍女将燕窝羹放在桌案上,见自家小姐一副委曲求全的可怜模样,忍不住走到朱佑樘身旁,双膝跪地叩首说:“太子殿下,请恕奴婢多嘴……奴婢听说,殿下大婚之前就有心上人,所以对娘娘十分疏远,如今宫中内外都在传言此事,娘娘暗地里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殿下宅心仁厚,为什么就不肯给娘娘一点爱护之心呢?”
她语速极快,一口气就说了许多话。
张菁菁要阻止已来不及,只见朱佑樘脸色铁青,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戾气,仿佛立刻要发作一般,她吓了一跳,立刻随同跪在侍女身旁,摇头说道:“不是,殿下不要听这个奴才胡言乱语,臣妾从来都没有哭过,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那侍女似乎打定了主意,哪怕拼死也要进谏,立刻抢着说:“就算殿下责罚奴婢,奴婢今日也一定要替娘娘说出来!殿下也看见了,娘娘知书达理,是张家的掌上明珠,老爷夫人从来不曾让娘娘受过半点委屈,奴婢实在不忍心看着她被殿下如此冷落!”
朱佑樘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那侍女,轻声说:“你是不是替太子妃觉得嫁给本宫不值?”
那侍女满面泪痕,索性扬起头说:“奴婢岂敢如此想?奴婢只是希望殿下对娘娘好一些……百年修得共枕眠,殿下与娘娘本是夫妻,为何要形同陌路?殿下为何不肯放下心中的芥蒂,给娘娘一个机会呢?”
“琪儿,”张菁菁咬着牙,瞪着侍女斥了一声,“这里没你的事,你出去!”
福海见情势不好,立刻拖着琪儿的手,趁着朱佑樘没有发脾气之前,将她拖着出了殿门。
内殿虽然温暖,张菁菁却觉得寒意四起,她抬起一双明净的眼睛,有些惶然地看着身边的人,急急地解释说:“殿下恕罪,那些话不是臣妾叫她说的,臣妾没有这个意思……私下里也从没有任何怨怼之言,请殿下明鉴。”
朱佑樘独立站了良久,才缓缓地看着她说:“是我不好,这些时日冷落了你。”
张菁菁原本以为他要大发脾气,却不料他突然说出这样体谅人的话,顿时抬起了头,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朱佑樘看了她一眼,才说:“明日我带你去太庙祭祀,这是我们大婚必行的礼数,拖了这么久,也该去了。但是回张府之仪,我就不陪你了。”
按明朝礼制,皇太子大婚一月之后,要陪同太子妃回娘家一趟,他明确表示不去,张菁菁也无可奈何。
她乖顺地点了点头,看着他俊挺的身影,声音变得很低很低,期期艾艾地说:“臣妾知道了,臣妾……今晚……可不可以留在这里?”
张菁菁说完这句话,不禁立刻低下了头,她甚至都不敢看他一眼。对于这位身为书香世代家的小姐来说,这种话本来实在是令人难以启齿的,但是今日张夫人进宫看女儿,听说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并不亲密,硬是拿了一本春宫图册给她看,非要她照着仿效不可。
张菁菁虽然不愿意这么做,但是被母亲说动了心,男人若是对女人的身体产生了眷恋之情,感情上自然就会好很多,更何况,身为大明皇太子妃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任务——生儿育女,他若是连碰都不肯碰自己,她这个太子妃又怎么可能生下孩子来?
那个新婚之夜,他半夜一身风雪归来,在司掌礼仪的太监宫女催促和“督导”之下,勉强与她躺在同一张床上,但是她心里清楚,他自始至终对她的身体都没有什么热情,他根本就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