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在调查太阳能电池企业的间隙,我约见了迪比亚的二号人物,王传,想多一个角度了解下该公司对新能源产业的态度。
深入了解王传后,我才发现他并不是通常那种刻板的工程师,而且,他和王福在诸多问题上截然对立。比如,二人对汽油机的态度就针锋相对:王福对那个“30%的能源利用率上限”耿耿于怀,而他王传则不然,他对那个现象有自己独到的认识。
那天,我找他的谈的话题同样关于是汽油机,重点是其弊端,听完我转述的王福语录后,他先是沉默许久,然后突然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转转吧?”
“去哪儿?”我很意外,甚至忍不住想问他刚刚是不是走神了,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的讲述——那可就真不礼貌了。这兄弟二人可真逗,弟弟王福太油滑,而这个哥哥王传则太过于不通情理,真不知道这样性格迥异的两人是如何成为兄弟的。
“去郊区,到了你就知道了。”他显得成竹在胸,“这东西一言难尽,还是用现场实验来展示比较好。”
我想了想,同意了。
说是郊区,其实足足离开城区近百公里,车子驶入了一个村子附近。此处已经是半丘陵地带,人烟稀少,田地荒芜很多,道路上山坡上杂草丛生,在这个深秋季节枯黄萧瑟,踩上去噼啪脆响。
“不错,很干,水分很少。”王传点点头,很满意。
“你想干什么?”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只见王传掏出了打火机,走向路边堰下枯黄的杂草丛。
“现在是禁火时期!”我提醒道。这里可是首都近郊,如今奥运在即,防治大气污染被当做政治任务来抓,凡是有可能产生污染的行为都在被禁行列,工厂废气、生活废气、仓储扬尘……每一项都被严厉监督,连农民焚烧农作物秸秆都是违法行为,“见烟就查,见火就抓”,这种情况下还在野外放火烧荒,无疑是往枪口上撞。
王传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有你这个国安局大员在场,怕什么!”
“靠!”我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只感觉头大。
没想到,一名工程师居然会有这种头脑,拿国安局成员当挡箭牌。他这么一来自然没有什么严重后果了,公安局不会找他麻烦,但我却免不了被上司叫回去臭骂一顿。
居然被一名工程师耍了。
我只感觉自己好丢脸。
“你想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了?”我看看四周,咽下不满,半认真地问。
“嗯,”他点点头,“这样你印象会很深刻。”
“好,很好!”我忍住了打人的冲动,也点点头。
——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大的能量吧,迪比亚的总工程师先生。
只见他蹲下,点燃了路边土堰底部的一丛杂草,然后起身迅速后跑,仿佛刚才点燃的是一枚大威力爆竹。
——这人也真是的。
我刚想笑他胆小,忽然呆住了。
那蓬点燃的杂草迅速燃烧起来,杂草转眼间就或作一团火焰,火焰跳跃升腾,引燃了土堰上方的杂草从,于是势力暴涨,整个土堰面燃成了一幅火墙!就在一瞬间,三米高的土堰,从上到下都是熊熊烈焰,所有的杂凑都在燃烧!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枯草在火焰中发光,就像一根根白炽的钨丝,那劈啪作响的爆裂声就像一千只蝉在鸣叫。火焰太猛,甚至引发了气流,四周的风席卷而来,呼啸声清晰可闻。火势迅猛得不可思议,又炽烈得让人惊讶,我站在离火焰五六米远的地方手脸还被烤的很疼,不得不退后几步避其锋芒。
这不起眼的杂草,燃烧起来居然这么可怕?
“看到了吧,这就是燃烧的力量!”王传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它比绝大多数人想象中要强大得多,毕竟,生活中所见到的燃烧现象都是温和型的,没这么暴力——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才是本来面目。”
“确实很惊人。”我说。
野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几秒钟后就开始熄灭,只剩下一面迅速凉下去的土堰,还有一片片黯淡的灰烬,方才那滔天的气势恍若一梦。
“你现在还觉得内燃机很低端吗?”他问。
“什么?”我听不懂。
“假如方才这把火是在汽缸内点燃的,而且速度比这快上几十倍,还能不断重复进行呢?你还会觉得内燃机很低效吗?”王传的语气像是在质问。
原来是这个套路——我笑了,说:“你绕得可真远——不过,这事例确实够生动的。”
“班门弄斧罢了,”他摆摆手,“你可是玩枪的人,对此应该早有感悟。”
“怎么讲?”我不解。
“子弹就是内燃机的变形啊!”他说,“弹壳就是汽缸,子弹就是活塞,只不过都是一次性的。”
我不由一愣:“这种比喻,还是第一次听到。”
“怎么,不合适吗?”
“不,很合适,我只是不太适应你这种工程师的思维方式。”我有些感慨,“照你这么说来,子弹与内燃机本质一致,你我应该算得上是同行了……”
他没有说话。
而我的思绪却打开了闸门,迅速延伸下去:“子弹的汽缸和活塞都是一次性的,而且没有连接曲柄飞轮,于是能量的转化也就是一次性的,无法重复进行……那么,能连续发射的自动步枪、冲锋枪和机枪算什么,‘TNT内燃机’?哈哈……”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王传许久没有说话,沉默片刻后对我说:“上车,回去吧。”
“这就回去?”我略感意外。
“目标已经达成。”他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什么目标。”
“说服你正视规律。”他说着钻进了汽车里。
返回的过程中,王传说:“这世上很多事都是遵循二八分配率的,内燃机能量利用率是低了点儿,通常都只有20%左右,白白浪费了80%,但是,这种浪费是必须的……正是因为放弃了那80%的废热,利用到的这20%的能量才会脱颖而出,以‘强能’“机械能”的形式呈现出来,这才有了热兵器和汽车飞机引擎。所谓低效和浪费,本质上其实是对能量的筛选、择优选用。借助这种筛选机制,人类对能量的使用实现了质变,文明才有进步,我们才从钻木取火走进了工业时代……这些,都是进步的代价。”
“如果非要苛求接近100%的能量利用率,那么,汽车飞机就都只好变成移动的烧饭锅,枪也就都变成棍状的暖宝宝了——那种武器的唯一用途,是伸过去烫伤敌人。”他笑着指出。
我却笑不出来,直觉告诉我,他是对的。
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烧饭锅”和“暖宝宝”依旧达不到100%的能量利用率(事实上还差得很远),现有技术下唯一有可能接近这一目标的方法,是生物能——你得用拳头打人、用脚走路。
也就是说,彻底退回茹毛饮血的野蛮时代。
那肯定不是我想要的。
“人类文明的演进,跟人类的进化一样,都建立在挑食的基础上。”王传总结道。
他这句类比我听得懂,那是进化学上一个经典事例。人类大脑能耗高(耗氧量占全身40%以上),为了维持其运转,人类食谱不得不发生变化,转向高热量食物,人类祖先就由采集转向了食腐和狩猎。食谱变了,能量供给充足了,大脑才转起来,才有智慧,有人类文明。也就是说,智慧进化建立在“挑食”的基础上。
照王传的意思,这内燃机,也属于工业产业“挑食”的表现,是进步的产物。正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要文明进步,就得放弃小家子气的集约精神,忍受浪费,甚至,纵容浪费。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深刻的思想。
再看王传时,我的眼光已经变了。
这个人明面上的身份,是迪比亚公司的总工程师兼技术总监,仅此而已。
但是,真的仅此而已吗?
我心里不由嘀咕:这王传,真的只是一个工程师,而不是洞悉天机的智者?一眼识破内燃机能量浪费背后的进步意义,并推而广之,这是多么逆天的能力!但是另一方面,跑郊区这一趟,还有几天前参加中央会议那次,看他那明显缺根筋的做事方法,也不像是在故意做作——也许,这种对自然规律上的深刻理解只是工程师们的职业习惯,他们脑子里没有幻想,只有现实,他们的每一个想法都有坚实的现实技术基础,每一个试验都有现实的参数和事例作为佐证,久而久之对客观现实有了一种宏观上的直觉,所以才会轻易地发现那隐藏于纷扰表象之下的规律。那种职业性的思维方式,在旁人看来,或许就表现为某种不可思议的洞察力。同样的,因为专注于技术,一旦离开这个领域,涉及人际交往等事务时,他们就明显短板了。
工程师,都是单纯而又犀利的。这个王传,是个好工程师。
相比之下,那个王福就不合格了,他那么偏执,那么书生意气,究竟是怎么当上商人的,还当得这么成功?
他明显缺乏商人最基本的“务实”精神!
回家的路上,每看到一辆汽车,我都会忍不住想象它引擎盖下面的发动机,仿佛能看到那机器的运转——从几天前钻研内燃机时起我就形成了这种强迫思维,不过这次不一样,我不再扼腕叹息,不再对那种“落后的”热机心怀鄙视,而是由衷地赞叹:仅凭这么简单的构造就实现了对化学能的筛选优化,以热能生动能,把人类带进了新纪元,这是何等天才的设计!
好样的,内燃机!好样的,“蒸汽机的改进版”!
但王传的态度,也带出了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它直接影响到国家的产业规划,影响到“solar city”计划的实施:迪比亚的两位核心人物对待新能源产业——我姑且理解为电能及电动汽车——的态度截然对立,那么,公司决策时听谁的?让这样一个左右摇摆不定的公司来挑大梁,能放心?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王福屡次三番阻挠我约谈他哥哥,它怕公司决策层的矛盾暴露。
我把这顾虑向上级汇报了,上级很重视,要求我继续深入了解两人,一有发现随时汇报,看样子是想综合各方情报做出判断。
于是,我接下来又约见了“疯子”王福——或许还可以再加一个“肤浅愚蠢”的前缀。
他爽快地赴约了。会谈中,我以一种貌似温和实则暗讽的语气转述了王传的教诲,只是没提王传的名字,然后静静地看着他,希望能看到他难堪的表情。
这个王福是个狡猾的家伙,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了我的本名,称呼我为“金先生”——我昨天才忽然意识到了这一异常,瞬间明白了自己多日来的不舒服感觉的起源。对一个情报人员来说,没有什么比软肋被人盯上更难受的事,尤其是对方还是一个外行。
跟王福打交道,让我很不舒服。
然而,我这次的“将军”之举落空了,王福先是沉吟,随后歪着头看了会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才说:“这番话是我哥跟你说的吧?”
没等我回复,他又继续说:“他说的有道理,但电能是个例外,它不受二八黄金分配率的限制!”
“什么?”我惊讶了。
“电能的话,可以做到充分转化,而不必通过那个筛选优化过程。”他说,语句流畅得明显是经过了多次与人激烈辩论,“电的转化没必要浪费。”
“可是,不浪费的话,何来‘强能’?”我问。
“不知道金先生是如何理解‘强能’与‘弱能’的?”他反问。
“强弱是相对的。”我打了个哈哈,不想在这个没营养的问题纠缠。
“哦,那就举个类比的例子,”他紧追不舍,“五号电池和击穿空气的微型闪电,前者是弱能,后者是强能,这样对吧?”
“是的。”我认可。
“那好,只需一个很简单的脉冲自感升压电路,五号电池就能制造出后者,制造出击穿空气的微型闪电,直至电量耗竭!”他说,“转化率,极端接近100%!”
“有证据吗?”我问。
他笑了:“我现在就能给你做一个。”
他真的做到了,实验成功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想拍自己的脑袋——这么简单的装置,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一节五号电池,正负极分别接入导线和线圈,以电磁铁开关控制电路开闭,让回路中稳定的直流电流变成周期性的波动电流,再通过耦合线圈升压,就能在耦合的高压回路中生成高压电流。
高压回路缺口处的那持续闪现的微小电弧,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不是魔术,是事实。我很清楚,那电路会一直运转下去,直到电池中的电量耗竭,也许持续放电后,电量不足,电池电压会下降,主线圈电流减弱导致耦合磁通量变幅减小,相应的耦合线圈电压也会降低,但是,只要线圈匝数比足够大,产生击穿空气的高压电弧不是问题。
电弧那轻微的噼啪声,像一记记耳光打在我脸上。
“就是这样,没有浪费。”王福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淡然和自信,“热量只能散失无法凝聚,弱热无法变成强热,但电可以涓涓细流汇成江河,由弱变强!只要你能把一升汽油全部转化为电能,我就能让汽车续航里程延长为原先的五倍多,以现有的驾驶方式,而不是变成移动电饭锅。”
“电能不需要筛选,只要实现了向电能的转化,能源利用率自然就成倍提升了。”他说,“很多人说这是自然界的BUG,但我认为这是造物主的恩赐,就看我们能不能抓住了。”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抓住它吗?”他语气中满是热忱。
“线损的问题呢?”我指指那个脉冲升压装置,试图找回面子,“你好像故意忽略了这个。这么长一个电路,导线电阻积累,还有耦合线圈的磁通量散失,加起来应该也不少了吧?”
“这些跟内燃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他不屑一顾,“废气散热,冷却耗损,汽缸活塞摩擦耗损,离合器耗损,齿轮啮合传动耗损,刹车耗损……凡此种种,那一项不是大户?能源利用率能上20%就很吃力了,把内燃机安装到汽车上,载人情况下再扣除占比95%以上的汽车自重,综合下来,汽油燃烧产生的能量真正用于推动乘员前行的,恐怕还不到百分之一!”
“连汽车自重都要算上?”我差点噎住,这种算法,还让不让工程师活了。
“谁让它们不能回收能量?”他说,“用在推动汽车自身上的能量,就是浪费了!”
我竟无言以对。
好吧,商人王福又给我上了一课,再次把我推上了危险的理想主义的道路,我只好再向那个极端务实的哥哥,王传,求助了。
幽静的办公室里,听完我的转述,王传沉吟片刻,说了句“稍等”,便出去一阵忙活,再进来时带来了电脑还有一大堆放映设备。
他说要给我放PPT看,正好手里有合适的资料。
幻灯片开始了,图片较多,有静止图,也有动图,还插了几段视屏。其中有各种家用电器起火的照片,有居民电动车骑行或充电过程中自燃的图片,电动三轮车导线绝缘外皮烧融化的图片。动图则比较血腥,其中一个是某青年在超高压输电线上触电身亡:那人双手撑着身体晃荡,一只脚触到了超高压电线,电流过腿,于是那腿瞬间汽化爆炸了,画面上瞬间腾起一大片雾蒙蒙的水汽,水雾很快散去,那人已经死去,身体却还在晃荡,紧接着,第二次触电,这次闪现一团火光,身体开始燃烧,然后坠落……还有一个是几名工人推着一个脚手架结构移动,他们没注意到上方的高压线,结果脚手架顶端触电了,电流过体,那一瞬间,他们几个人忽然定在原地,再也不动,一直保持那个趴在脚手架上的姿势,几秒钟后,身体开始燃烧……
幻灯片看完,王传问:“通过这些,你能得出什么结论?”
靠,又是这套路,绕了这么远,不就是想回护内燃机,于是抹黑电动车嘛。
“哦,应该是——”我揣度王传的心思,试探着说,“电动车很不安全?”
“不,不是这个。”王传摇摇头。
“那你想让我得出什么结论?”我问。
“提示一下,我是想让你从中发现电动车技术的一个重大缺陷。”他说。
“什么缺陷,用起来不安全,这个算吧?”我说。
“不,是缺少合适的导电材料,做不出合适的导线!”他说。
“啊?”
“你没发现吗?”他说,“柔软的铜芯绝缘导线,人这样易变形的生物体,都承受不了高电压大电流,动不动就着火,坚固的钢结构件或大件金属倒是能承受,可惜难以加工,且太笨重……总体来说就是,好加工的不耐用,耐用的不好加工。”
“这——”我再度无言以对。
原来工程师竟是这样看问题的?这思路,我真跟不上。
“只要导电材料和导线的问题一天不解决,我就要一天不去研究电动车。”王传说,“我不建造没有地基的巴比伦空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