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去迪厅那一次,让我很难受。时光隧道,那个迪厅的名字,很俗,但却不得不承认它很抓人,听一遍就能记住,无法再回避。从那里出来后,我脑海中反复回放那些工作人员匪夷所思的业务水平,恍恍惚惚,只感觉自己越来越无力,不知该何去何从,甚至连人生信念也动摇了。
我活该被解职。
这个时代太不可思议,连县城迪厅的普通工作人员都双重身份,双面高手,这还让人怎么活?我忽然回忆起张帆,那个昔日同事,忆起他最后时刻的突然翻脸,那个貌似技术控的家伙,很可能也是个复杂的人,背地里没准儿也有什么“第二重身份”。
大家都在做双面人,只有我,傻乎乎地单面,只是一个特工。
我没有第二张面孔。
这种单面给我带来了诸多困扰。我阅读大量内燃机文献资料,燃起了对内燃机的浓厚兴趣——至少在外界看来是这样。
也许正是这个让张帆误以为我是旧能源派系的人?
可笑的是,我对此无法辩驳。
好吧,就做个单面人吧,回归质朴,回归自然。现在赋闲在家,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可以从事许多在以前看来极为奢侈的活动。用心观察的话,青山绿水,春花秋月,夕阳晨雾,田间地头,时时处处皆风景。
“蛋蛋,爸爸给你买个什么好?”带孩子在乡下田野游玩时,我唤起他的小名,提出一个他无法抗拒的诱惑。
小家伙认真地想了想,说:“给我买个风斗镜吧。”
“风斗镜?”我一头雾水,“那是什么?”
小家伙傻乎乎地笑了,讷讷道,“不知道……”
“再想想。”我说。
不知道是什么,怎么买?
小家伙想了想,还是说:“不知道。”
我知道他是“词穷”了,年龄太小,还不会表达,于是想了想,换了个问法:“风斗镜是干什么用的?”
“能(用来)看小蚂蚁!”这回小家伙兴高采烈地回答。
闻言,我脑子突然灵光一闪:“你说的是放大镜吧?”
“是!”小家伙兴奋地喊道,看来是听到了正确的名字,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发音不标准了,只是现在这年纪还不知道羞愧,光顾着高兴了。
我被逗笑了,说:“好吧,就买个放大镜。”
不过,回到家里,我忽然有新发现,放大镜不用再去买了。童年时的玩具,一只老旧的望远镜挂在墙上,它的物镜片就是高精度的放大镜,拆下来加上框架,就是现成的放大镜玩具,可以玩了。
说做就做,很快搞定。
小家伙把我做的放大镜举在眼前,很高兴:“看我眼睛,大不大?”
“大,很大。”我一边收拾工具,一边配合地做出夸张的表情。
“现在大不大?”他又把放大镜往远处移,我看到他的眼睛随之变大,然后,在焦距位置时突然模糊,紧接着化作一只倒着的眼睛。他嘴里夸张地喊叫着,好奇地移动着手,时远时近,于是眼睛的图像循环变化。
看到这情形,我又动了心思:“爸爸给你做个照相机吧?”
“照相机?”他很好奇。
“对,就是照相机。”我说。
在这个智能手机早已普及的时代,孩子们从小就会取景照相,对此应该不会陌生,可惜他们玩的都是电子成像,缺乏早期光学成像器材那种美感。我希望能做出一个简易版的照相机模型,一个投影呈像玩具,给孩子一个生动直观的印象。
这不难,我小时候玩过的自然制作材料(纸板模型)里就有照相机,现在要做的只是把记忆中那个东西再现出来而已。
唯一的难度在于材料选择。放大镜做照相机,最重要的技术标准是成像精度,这点,因为有望远镜镜片,已经不存在了;此外,最关键的材质是半透明纸,正是靠这东西做投影幕,直接跨过了最大技术难题,显像,才让玩具变得简单易成。小时候的纸板材料里自带半透明纸,而现在这里没有,我得自制。我想了想,取出一张A4打印纸,蘸了油,然后再那两张干净的A4纸,把它夹在中间,轻轻摩擦几下,把油液涂匀顺带抹去多余油液,于是,一张质地均匀的半透明纸就做好了。
再找两个大小相近的纸筒,一个底部嵌入凸透镜,另一个底部嵌入半透明纸,然后再把两个筒口相扣,叠套在一起,一个简易望远镜就成型了。
我展示给孩子看,让他在暗处对准天空取景——这种装置采光能力很差,半透明屏幕投影又损耗很大,景物太暗的话就难以成像,只能这样取巧了。
取景成功后,再前后抽拉两个纸筒,调整相距,选择合适的景深。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越是简易的构造,越是可以清晰直观地呈现出技术原理,镜头不能变焦,于是所有的景深都一列排开,你拉动投影幕便可以自由截取、浏览,很有意思。
“金先生好有闲情逸致啊!”我正和儿子玩得其乐融融,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并不陌生。
我循声望去,发现来者是王福,他已经站在门外看了一阵子了。
“是你?”我颇觉意外,很奇怪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怎么,”他显得很热情,“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我已经被解职了。”我不想跟他绕弯子,于是直说。
“我知道。”他说着,径直走进院子,正视我的双眼,目光里满是热忱。
我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目光。
他也知趣地移开视线,四下扫视一番后,看到小孩子的玩具,来了兴趣,于是蹲在旁边瞧个不停,再也不和我说话。
他似乎完全沉浸其中了。
正当我忍不住要逐客时,他主动岔开了话题:“这玩具你弄的?很不错!”
“随便玩玩。”我敷衍道。
“很棒的设计,一上来就切中了要点。”他满是赞许,“小孩子认识世界主要靠视觉感官,你这个玩具能让他们更深入地了解自己的眼睛,了解自己的视觉。”
我不想搭茬,但很意外他的联想能力,于是礼貌敷衍:“眼睛是最主要的感官。”
“嗯,视觉信息占大脑信息输入总量的比重很大,最高能达到80%左右。”他立刻顺杆往上爬,把话题延续下去。
“你这数据——”我不由得被他带偏了,开始在意细节,“不是说视觉信息占比85%以上吗?这还是保守估计的。”
“几年前的说法了,那个数据有偏差,达不到85%,它低估了其他感觉的份量。”王福顿了下,说,“这是刚出来的结论。”
“最新研究结果?”我愣了。
“是的。”
“哪一家?”我有些怀疑,我方才说那个数据是情报系统内部的资料,很权威。
“谷歌公司,”王福说,“它的智能头戴设备一直是重点发展方向之一,为了和苹果公司竞争,相关研究一直在稳步推进。”
一听这个,我不禁泄了气,但还是嘴硬:“商人之言。”
“我倒觉得这更像是‘哲人之言’。”王福没有在意我言语中的无礼乃至敌意,继续侃侃而谈,“视觉信息占80%,其他感觉如嗅觉,触觉,听觉,温度,重力等占比20%;视觉维持20%的活动,剩下的那占比20%的诸多感觉发挥基础性作用,潜移默化地支持80%以上的生命活动……这一切,完美符合二八黄金分配率!”
“又来了……”我摇摇头,想起了那番关于柴油机的思辨。
“我是认真的。”他一脸严肃。
“好吧,恕我直言,”我想逐客了,“你堂堂一个公司老总,日理万机,放着大好公司不管,跑来这里见我这么一个小人物干什么?”
我心里有气,跟他交往过密是导致我被上司解职重要原因。迪比亚这个公司,貌新实旧,说是新能源企业,其实一直跟旧能源纠缠不清。跟它交往久了,外界自然会误判我已经被“染色”。
当然,这些是不能直接说出口的。
“我害你失业,如果不能再帮找你一份更好的工作,心疚难安啊。”他仿佛看出了我心里的不满,歉意地一笑。
他这么一讲,我反倒无话可说了。开口求助不是我的作风,身为国家工作人员,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我还是有的;但对方已经认错,继续冷眼相对也不好,更何况那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他的错。
他,和他的迪比亚,跟我一样,都是弃子。
迪比亚也出局了。
沉默良久,我只是叹了一口气。
“出去走走?”他察言观色。
“小地方,没什么好看的。”我嘴上这样说着,还是和他一起出去了。
我上了他的车,他一路也没说话,只是开车随意闲逛。一路上车水马龙,人流混杂,各种各样的机动车电动车彼此交错,行人三五成群扎堆,毫无规律地乱挤。这是个交通混乱的城市,路上最常见的是电动车为代表的各种“法外之民”。
“看来,新能源产业在这里发展得还不错!”他看着窗外,忽然冒出一句。
我忍不住皱眉:“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装不懂?”
“有什么区别吗?”他不以为然,“我看到了电动车的繁荣。”
“如果只谈表象的话,确实很‘繁荣’。”我冷笑。
毕竟是小县城,这里交通管理松懈,电车野蛮生长,无照上路,在街上胡乱变道,横行无忌,我们这车就被它们别了好几次道。但就这样也没人管,驾车的又都是上了年纪没人敢惹的老大爷们,车子本身又钻了法律的空,惩处起来无法可依,自然有恃无恐。这不是个例,现在全国各地都是这样的乱象,它们的农村包围城市战略走得很成功,至少,现在看来第一步是走对了,中国的农村正在被它们霸占。
“金先生,知道你我的不同在哪里吗?”王福一脸严肃,“你是国家人员,注重明面上的规则,而我是个商人,更重实利,我尊重市场,对我来说,存在即合理。”
我没有说话,继续看他表演。
在我的目光下,他很快变得不自然起来。
“咳咳,”他清清嗓子,主动自揭伤疤,“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我的企业被边缘化了……”他说到这里,停下,指着窗外的车水马路,语气转硬,“但我相信,事情还有转机,农村包围城市,基层的新能源产业大有可为!”
“基层?基层有什么好做的?”我不解,“这里的人会买你那死贵的四轮电车?”
王福脸上的微笑高深莫测。
“你,也要做低速电动车,甚至老年代步车?”我感到难以置信。
那可是违法的,小作坊土工厂们干的事!国家很快就要取缔它们了!迪比亚好歹也是个知名正规企业,有头有脸的,居然自甘堕落,也要淌这混水?
王福这是怎么了?搭车入伙不成,便想破罐子破摔,反过来跟国家对着干?
“跟我一起干吧!”他扭头看着我,发出邀请,“我的企业需要你!”
“不!”我本能地拒绝了,“这不合适,我有东家。”
我不知道他迪比亚要干什么,也不清楚这一段时间来该公司经历了怎样的大起大落,在“solar city”里遭受了怎样的挫折,但我很清楚民营企业从来不缺野心和胆量,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改革开放后官方主导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国企垄断了最优质的资源,留给民企的都是穷山恶水硬骨头。险恶的成长环境磨炼了他们不择手段的经营本能,为了生存,它们剑走偏锋,刀口上舔血,他们擅长官商勾结、黑白通吃、虚假宣传、坑蒙拐骗……种种阴险狡诈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最夸张一次,借东邻某国发生核事故的机会,他们散布谣言说海盐被污染,食盐很快就不能吃了,居然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了一场荒唐的囤积抢购风波,把一种储量极为丰厚的廉价可再生物资炒成了珍稀资源。那场突发事件来得快去得也快,肇事者掌握先机赚得盆满钵圆,绝大多数参与者则都被耍了一圈,包括政府在内。事后上级震惊,要求彻查,国安力量为之总动员,忙了好久。就算最后证实那是“商人的投机炒作行为”,很平常,高层的许多人依旧惴惴不安,原因无他,只因那种调动盲流为己所用的能力实在太老辣(众所周知,这乃是执政党当年的看家本领),许多人甚至怀疑这是某些权力欲望强烈的民营企业家们在借机向官方展示政治实力,乃“釜底抽薪”之举,有“逼宫索权”的嫌疑。
为了钱,他们甚至可以发动一场政变。
而真到了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他们只会比外企更危险,身为民族企业,所谓“民族大义”很多时候都被金钱所掩盖。
所以,我不喜欢民企,很不喜欢。
现在迪比亚这样胡来,再次证明我的担忧不是杞人忧天。
“你对民企的敌意和成见,并不能给你带来什么益处。”王福还在笑,可是眼睛却变得冷漠起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说。
车内突然沉默,气氛变得很尴尬。
“迪比亚好歹还是正规车企,何必去那些下三滥的东西。”我试图转移矛盾的焦点,“它们粗制滥造,毫无技术含量可言,做那个是在丢你们的脸。”
“何况,政府很快就要取缔它们了。”我补充道。
“看得出来,你还在崇拜‘国家神’,可是,祭祀的权力明显不属于你。”王福的语气缓和下来,透露出深深的遗憾。
我愕然。
王福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没有‘国家神’,这个国家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你敢想象?”我反问。
在他商人所不曾了解的层面,有多恶劣的事态,多艰险的处境,多棘手的问题,我身为国安人员再清楚不过。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宗教式的约束,没有源源不绝的狂热信徒般的爱国者付出努力,这个庞大而复杂的国家可能连一分钟也撑不下来。
“神也是有寿命的。”他不屑一顾,“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我怀疑……”我狐疑地看过去,试图从他脸上读出与“炒盐者”的相似之处。
“金先生,”王福面露不悦,摆摆手说,“你不觉得我们作为已经出局的人,现在还讨论这些又大又空的话题,很无聊吗?”
“也是。”我收回不友善的目光。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真名的?”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哦,这个就有意思了。”王福来了兴趣,很高兴能岔开话题,“我是无意中听到国电公司的一位高层说起。”
“国电公司的高层?”我很困惑,那些人跟我不属于同一部门,按说也没可能看过我的档案,在内部,我们也是以化名示人,而非本名。
王福回忆道:“那是……在怀德堂五厅,他在走廊里远远地冲你喊了一声,你回头看了下,我恰好看到,也就知道了。”
我没有说话,心中的困惑更深了。
“你确定那人是国电公司的?”我追问一句。
“是啊,怎么,有问题?”王福有些奇怪。
“没事,随便问问。”我敷衍道。
如果王福所言是真(这个可能性很大,看他那随意的语气就知道),那么,那个喊我真名的人,明显是违规了。探查情报人员真名并外泄,真要追究起来,是很严重的。
但我随即叹了口气,自己现在都不在那个圈子了,还操那个心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