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习惯，所有经历过的事情都只记一个开头。似乎只要将开头记住，整个事情就不会忘记了。这是我储存记忆的一种方式。但也有的事情，直到现在我仍从头至尾记得很清楚。这往往是让我惊心动魄的事情。总之，从那一夜之后我真的没走，就在这座小城里住下来。房子是死皮用来存放破烂东西的一问小仓屋，就在火车站附近。这是水三儿替我向他租借的，讲好头一个月白住，以后每月付10元房租。我只在这间破烂仓屋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再睁开眼时，就觉得自己也像一堆破烂东西了。水三儿经常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偶尔也回家。但他从不提自己家里的事，我也不问。我和水三儿第一次出去做事是在几天以后。那是个中午，天气闷热。我俩来到火车站的售票处。售票窗口的前面挤满了人，身体粗壮的在拼命往里挤，斯文瘦弱的排出一条可怜巴巴的细长队伍，看上去像一只蝌蚪。我也挤到队伍里面，做出要买票的样子。水三儿从前面走过来，声音不大不小地对我说，把钱放好，当心小偷！我应了一声说，知道。
旁边的几个旅客立刻都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水三儿看准其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冲我使个眼色，我就不动声色地朝他挤过去。
排好啦，都排好啦！水三儿突然使劲地张罗起来。队伍顿时乱起来。人们拥挤着，咒口骂着。水三儿对那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说，你是排在哪了？那中年人很有气派地看看他说，我就是排在这里的。你少来这套，出来出来！水三儿突然冒出一股邪火，一把揪住那中年人的衣领就往外拽。这中年人显然没受过这样的气，一边挣扎着脸气得煞白。我连忙上前去劝解，趁乱在他的身上摸了一下，那只厚厚的钱夹就到手了。
我冲水三儿点头示意，然后转身走出来。水三儿却好像没看见，还缠着那中年人不依不饶，嘴里嚷着，你他妈有什么了不起？看着人模狗样儿的，肚子里还指不定装着什么大粪呢！中年人已经给气傻了，茫然地看着水三儿揪着他说，出来！你他妈给我出来！我想，这小子大概是疯了。
那中年人的身上已被水三儿揪得一塌糊涂，纽扣也掉了一地，刚才的斯文气派已经荡然无存。我不由分说，上去把水三儿连拖带拽地拉出售票处。我们两个人来到站前广场的一个角落里。我问，你怎么回事？水三儿的嘴唇还在哆嗦着，他说，我……一看这种人就他妈来气！我说，你差点坏了事！水三儿朝地上啐了唾沫，好像刚想起来，他问，怎么样？我拿出那只钱夹，抻出里边的钞票，把空皮夹子扔给他。他拿着翻开看了看，从里边掏出个工作证说，哈，我说这小子这么大派头呢，敢隋真是个小于部！水三儿立刻手舞足蹈起来。我发现，他对干部模样的人有股莫名其妙的仇恨。我把手里的钱数了数。水三儿伸过头问，多少？两千。我说着，拿出500元递给他。他往后退了一步说，给我……这么少？我瞪了他一眼说，钱是我弄来的，你差点坏了事！水三儿悻悻地蹲到地上。我说，好吧，皮夹子卖给死皮，钱也归你。水三儿慢慢站起来，不情愿地接过钱说，哼，这皮夹子我还不卖呢，我要存100个这种小干部的皮夹子！他恶狠狠地说着，把那只挺精致的皮来子拿在手里摔了摔。
忽然，一张照片掉到地上。我捡起来看了看，是一张合影，刚才那个中年人和一个年轻妇女的中间，还夹着一个女孩，一家三口笑得很好看。水三儿一把夺过去，恶毒地笑着说，这女人还挺漂亮，真他妈的……他嘴里流出一串污言秽语。我忽然觉得不太痛快，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别扭。我对水三儿说，就这一次，以后你自己干吧。水三儿乐了，很老到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刚干都这样。跟你说吧，咱不偷老百姓，专门冲那些当头儿的有钱的下手，这也叫替天行道。
这以后我歇了几天。我哪也不想去，从早到晚躺在死皮的小仓屋里。不知为什么，那个中年人的照片总在我眼前晃动。我又想起了青溪。水三儿照样每天出去，半夜才回来，身上经常带着一股酒气。一天夜里，他又醉醺醺地回来了，脸上满是黑紫的血污，头发也像狗毛似的蓬乱着。我有些吃惊，问他，你这是怎么了？他没吭声，一头扎在床铺上。过了好一阵，才慢慢抬起头来问，你，是我大哥不是？我说，不是。不是？
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大哥，你，到底叫什么？我一笑说，叫申子。
水三儿腾的从床铺上坐起来说，申子大哥，你……得帮我！我说，什么事？水三儿说，风子让人欺负了！我一愣问，怎么？水三儿抹了下脸上的血污说，倒也没怎么样她，那伙人把她的摊儿给砸了。我问，知道是谁干的吗？水三儿说，也是在这车站上混的，领头那小子叫黑驴。我想了想，对水三儿说，明天你去告诉那个黑驴，就说我要找他。水三儿看看我，有些胆怯地说，那小子手挺黑，你一个人，行吗？我笑笑说，你就这么对他说吧。我心里很明白，我之所以答应去找这个黑驴，并不是为了帮水三儿，我真正想帮的其实是风子。我觉得，我很愿为这个女孩做点事。
第二天晚上，我按时来到站前广场。水三儿和黑驴定的地方很僻静，在一个仓库的后面。对方的人已经先到了。水三儿拉拉我，指着当中一个胖大个子低声对我说，他就是黑驴。我对水三儿说，你站在这里别动，然后就朝那令黑胖子走过去。
我问，你就是黑驴？他问，你就是申子？我们两个人同时点点头。黑驴歪起一只嘴角笑着说，听说，你要找我？我嗯了一声。他回头向身后跟来的人说，你们都留在这里，然后就向我一步步地走过来。这家伙的个头的确很大，比骡子还高。来到我面前，他站住了，歪起脑袋把两根胳膊抱在胸前说，说吧，打算怎么着？我说，听你的。他笑笑说，听我的？行啊！
他从腰里抻出一把匕首，又伸出胳膊，唰的就把刀子插在上面，刀尖扎进肉里有一寸多深。他脸上仍带着笑，眉头都没皱一下。我也笑笑，走过去，突然用拳头在刀柄上砸了一下。黑驴立刻疼得蹦起来。
你，你小子……
他从胳膊上拔下刀，呼的朝我刺过来。我并没躲闪，迎上去一把攥住刀锋。黑驴想把刀抽回去，但铆足力气往后拽了拽，却没有拽动。我突然一松手，他噔噔地倒退儿步，我跟上去脚下一使劲，这家伙就像堵墙似的朝后倒下去。不知为什么，我只觉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恶气，这恶气似乎已郁积很久，这时终于找到了出口。我扑上去，拳头立刻像雨点一般落到这堆黑乎乎的肉上。半天，黑驴才慢慢爬起来。我走上去，在他的下颌上又凶狠地踢了一脚。
他立刻又趴下了，虚弱地说，兄弟，我……服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好样的。黑驴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说，交个朋友吧。我没说话，转身带着水三儿走了。
第二天早晨，水三儿从外面回来，手里托着几个烧饼和茶叶蛋，一脸喜气地对我说，起来起来，吃早饭吧！我坐起来，看看他问，这是哪来的？水三儿满面春风地说，风子慰劳你的。我跟她说了昨儿晚上的事，她乐坏了。我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不是告诉你，别跟她说吗？这种事，我不想让那个女孩知道。水三儿满不在乎地说，嘿，让她知道了解气呀！风子说了，她今天不出摊了，一会到中午时，请咱两个人吃饭！
我觉着这事挺没劲，就说，我不去，要去你去吧。水三儿连忙说，别不去呀，凤子这人实在，你不去，她反倒不高兴。我还是不想去。我从没跟女孩在外面吃过饭。我想，这一定是件挺别扭的事。
先吃早饭吧，这事等一会儿再说。水三儿说着就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风子的烧饼和茶叶蛋非常好吃。烧饼成香松软，茶叶蛋也有股挺特别的味道。这几年，我还从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水三儿在一旁看着，得意，地问，味道怎么样？我点头说，嗯，不错。
都是凤子自己做的，她的手可巧啦！水三儿神采飞扬地说，像是在夸自己的女人。我有些意外地问，这，都是她自己做的？
是啊，她还会做别的呢。水三忽然瞟了我一眼，醋兮兮地说，告诉你，这说明凤子喜欢你啊，她可是从来没让我白吃过这些东西呢！我瞪了他一眼说，你少胡说八道。水三儿瞪起眼说，真的，这两天她老跟我提你。
提我什么？我忍不住，还是想问一问。水三儿想了想，似乎有些不情愿地说，凤子说，你这人挺怪，表面上看着像个大学生，挺斯文，可身上总有股狠劲儿，让人看着害怕。
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你这些年肯定遇到过不少事，可又不愿跟人说，都闷在心里，脸就挺阴。
我得承认，凤子的这些话，说得我心里挺舒服。女人的眼睛确实厉害。我心里明白，其实我是很想去和凤子一起吃饭的。我现在有一种想接近女人的渴望。
快到中午时，水三儿还是硬把我拉出来。凤子已等在站前广场的一家小饭馆门口。她看见我显得很兴奋，又有些害羞，红着脸说，你……来啦。我应了一声，也有些不太自在。水三儿在一旁炫耀说，我大哥本不想来，是我硬把他拉来的。凤子看他一眼，转身领我们走进饭馆。这家饭馆很小，店主跟凤子和水三儿都很熟，见了我们就迎上来打招呼说，哟，请的客人到啦？水三儿神气活现地转身指指我说，到啦，就是他！
店主立刻走到我面前说，就是你把黑驴给打啦？嘿，好样的！他撩起围裙擦擦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这人四十来岁，挺爽快。我有些不好意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店主又回头冲凤子说，坐下吧，这顿饭我请了！
风子连忙笑着说，不，我们说好了，是我请。
那好，我就给你们添俩菜！店主爽快地说着，就进里边张罗去了。
水三儿在我耳边低声说，这下你在这站前广场可算是出名啦！黑驴整天在这一带欺负人，这块地面儿上，没有不恨他的！凤子说，申子大哥，我今天请你来，就是为谢谢你的。我红着脸说，不用谢。我还是第一次被女孩这样叫，心里有股说出不来的感觉。凤子又说，以后有你在，黑驴那伙人就不敢再欺负我们了。我说，我在这里也呆不长，说不准哪天，就得走了。风子的眼里突然暗了一下。店主把菜端上来，又拿过一瓶白酒。我连忙说，我……平时不喝酒。自从离开祈师傅，我还一次都没沾过酒。店主已经把瓶子打开了，说，我看得出来，你这人的酒量深得没底儿，平时不喝是不喝，一喝起来恐怕没人能挡得住。我笑了笑，就不再坚持了。
水三儿说，给我来点啤酒吧，白酒不好喝，太苦。
凤子横他一眼说，今天没啤酒，要喝就是白酒，不喝算啦。
水三儿把脸凑过去，笑着说，凤子，你也不能这样啊！不错，是申子大哥揍的黑驴，可我也给你出力啦。你看我这鼻子，刚才还流血呢。
风子说，行啊，你不是还欠我10个茶叶蛋的钱吗？我不要了，咱两清。水三儿嘟囔说，你也不能太……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喜新厌旧！这顿饭一直吃到下午。我的酒量确实很大，大约喝了有七八两白酒。从饭馆里出来，我觉得浑身的力气绷得皮肤胀痛。凤子说还要去进货，就先走了。我和水三儿在站前广场上闲逛着。水三儿一顿饭都吃得不高兴，直到这时还不爱答理我。大概，他是嫌凤子对我太热情了。
凤子这女孩确实不错，说不出哪块地方，我觉得有些像英英。
水三儿说他还要去找个人，扔下我就头前走了。他临走时说，晚上也许不回来睡。我又独自在大街上转了转，一直闲走到天黑，觉得有些累了，就想回去睡觉。
我刚走出站前广场，忽听身后有人叫我：申子大哥。我回头一看，竟是凤子。
凤子又换了一身衣裳，白地儿素花小褂，黑色的裙子，看上去像个女学生。她这样一打扮，越发使我联想起英英。我奇怪地问，你不是去进货了吗？她脸一红说，进……进完了。我想，她大概是在撒谎。女孩都爱撒谎，这好像是天性。她又问，水三儿呢？我说，他说去找个人，先走了。风子撇撇嘴说，哼，准是又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了。我问，你说什么？
水三儿的那些朋友没几个好人，不是掏人家钱包就是偷人家东西。凤子忽然发觉自己失了口，连忙又加上一句说，当然，你申子大哥除外。我笑笑说，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凤子看看我说，我不信。我问，为什么？风子脸一红说，你一看，就像个好人。这话说得我心里挺欣慰。我没想到，我的外表还像个好人。
凤子又说，我劝过水三儿好多次了，让他开个摊儿，做点正经事，可他就是不听。我问，他家里就他自己？凤子有些奇怪地说，水三儿没跟你说过他家里的事吗？我说，没有。凤子说，他爹妈早都死了，家里还有个姐姐，哼，也不是什么好货。
凤子轻蔑地告诉我说，水三儿的姐姐本来在一家企业里上班，不知怎么让单位里的一个头头给搞了，听说还怀了孩子，后来在厂里实在呆不下去了，才辞职回来。我感到有些不舒服。我发现，一个女孩在鄙夷另一个女孩时，表情非常恶毒。
风子忽然又热情地说，申子大哥，那边新开了个夜市，咱们去转转？我说，算了吧，我累了，想回去睡觉。凤子失望地看看我。我没再说话，就转身走了。
我终于明白了，风子尽管有些地方像英英，可她毕竟不是英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