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军士一样,穆勃在这一月有余的路途奔波中亦感到疲惫不已。他时常偷眼观瞄,发现他手下这几个军士刚出山南道时还时有兴奋,到了关内道时已经心有余事,如今进入河西之地已经个个寥落无语了。从军、从军,刚刚开始的雄心就被这眼前这前路渺渺的异常艰难的行程无比痛苦的折磨着。折磨,折磨,生龙活虎的军士亦愈来愈麻木,陷入死一般的木讷。
正当这一行死寂沉沉的军士手持长槊在低头行进时,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到了,到了,快看,到安西了!”穆勃一听,这分明是阴正行那小子的声音。他这一搭话不要紧,犹如一颗石子落进毫无生气的池塘里,顿时泛起无尽的波涟。后面军士立马骚动起来,有人泪流满面,有人弃槊跪地,有人又跳又笑,“到了,到了,终于到了,老子走的腿都快断了。”
穆勃也心急火燎得打眼瞧看,但见一座高大巍峨的雄关孤零零竖立在漫漫长道之中,一侧延伸而出的烽火台如串珠一般相接而建,一直漫到周边的山峦之顶,一条细细的河流悄悄的绕城而过,一座松木打制的独木桥静静的横卧在河流之上。如今正值黄昏,一望无际的长空,层云朵朵,被万丈霞光染得金黄透亮,和万里戈壁交相辉映,这,就是安西?
“一群没出息的臭小子,睁大你们狗眼看看,墙上写的什么,这是玉门关,安西离此还有万里之遥!”赫连直的话似惊雷一般震得整支队伍垮了下来。十之八九的军士都无力的躺了下来,任凭赫连直打骂都兀自不动了。
穆勃见状,上前参拜赫连直:“赫连都尉,我等皆精疲力尽,如今天色以晚,还请速速入关休整吧。”
赫连直一听,哼哼道:“我本就准备今晚进关的,没料到这群不争气的东西竟然如此让人泄气。好吧,赶紧进关歇息,明天再在关内休整一天,在此祭拜故土。”
穆勃不解道:“都尉,何谓祭拜故土?”
赫连直满面肃容,说道:“小子,这你就不懂了。这玉门关雄踞戈壁之上,是大唐河西之境最西端,我们安西军士每每自出玉门关之后,能回来的人只有十之二三。多少人骨头将来都要被关外鹰叼了去,狼啃了去。凡是我安西军镇守卒到了玉门关,在出关之前,都要向东而跪,磕三个响头,算是拜祭故土,就是要让他们记住,自己,生是大唐的人,死是大唐的鬼!”
穆勃一听,回礼道:“诺,我等按都尉命令行事。”
是夜,一众军士在关内驿站呼呼大睡,穆勃躺在榻上,正欲入睡,耳中忽然传来铮鸣之音,虽细小甚微,却气韵长贯,似是刀剑神锋,饮血长吟,竟激得身旁的青霜剑嗡嗡做响。穆勃好奇不已,披衣提剑,直出驿站,只见大漠中,关城上,明月下,一个精壮的汉子正手持横刀,对月而击。刀光闪闪耀眼,锐气甚是逼人。
穆勃细细瞧去,挥刀之人正是赫连直。赫连都尉的刀法,刚猛犀利,咄咄逼人。在长空月夜,大漠星辰之下,穆勃看着横刀劲舞,不禁轻颂吟唱道: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是谁?”关城上的赫连直停住了手中的横刀,大声喝问道。
“是我,穆勃。”既已发现,穆勃随即大声应答到,随之来到关城之上。
赫连直哈哈一笑,“小子,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剑法不错,应是高人传授。你看到了我的刀法了吧,终南派八脉七斩刀法,专破强敌关节死穴,觉得如何?”
穆勃急忙回应:“都尉大人,在下非有意窥伺。大人刀法刚猛精进,在下看了着实佩服不已,不是我等能够匹敌。”
赫连直一听,脸色阴沉,大声说道:“唯唯诺诺,是当官的道理,不是当将军的出息。来,来,来,拔出你的剑,和我大战三百合。臭小子,要改掉你那斯文的臭脾气,要像真正的男人一样的果断,否则就给我滚回山南去!”
穆勃一听,脸色泛红,似是被赫连都尉激怒了一般,长剑出鞘,大喝一声:得罪了。长剑飘逸而出,直击赫连直面堂。赫连直哈哈一笑:“来得好,来的妙。”顿时刀剑相交,你来我往,刀如猛虎,剑似狡狐,缠在一起,难分高下。
就在二人较量之时,忽然驿站之中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继而黑夜中众军士衣不蔽体,纷纷突出关驿之外,顿时散满整个关城之中,左冲右突,撕咬互殴,一片惊心动魄之象。玉门守城军士纷纷惊醒,手持火把环立关城之上,只是胆战心寒,不明觉里。
赫连直眼见形势不妙,冲下关城,抓住几个歇斯底里的军士,毫不踌躇,手起刀落,鲜血四溅,咔咔几声,惊得关城内乱突的军士顿时静了下来。
“按大唐军律,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赫连直凛然大喝道。
望着地上乱滚的头颅,众军士顿时呆住了。穆勃在关城上也大喝道:“各位兄弟赶快回去,难道你们都想被问斩吗?”闻听此言后,一时间众人纷纷散回。
第二日,在玉门关中,守城士卒给众军士每人一碗烧酒,笑呵呵说道:“各位兄弟,这是出了名的河西烧酒啊,连铁勒、突厥娘们都想来一口。来,待会干了吧,先压压昨晚的惊,以后回来还用这酒招待兄弟。”
赫连直端着酒碗,望着自己手下军士,喝道:“今天喝了这酒,就没有回头路了。谁要是还不想出去的,给我出来。”众人端着酒碗,想起昨晚之事,默默无语。
“穆勃,你读过几本书,你说。”赫连直直接发话穆勃。
“赫连都尉,我等既然以从军,生是大唐的人;死是大唐的鬼。各位军士,今日我们就以河西烧酒祭奠故土山川神明,他日就算战死沙场,做了个孤魂野鬼,也要回来,再喝完这碗河西烧酒回家。”
“好。”后面军士一众答道。
“好,”赫连直也随声附和道:“都是汉子。来,三叩首,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