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一个人能够走多远:曾纪鑫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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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西塞山下龙舟会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提起西塞山,人们自然会想到唐代诗人张志和的这首《渔父》词,眼前不知不觉浮现出如下优美动人的画面:飞翔的白鹭衔来了美丽的春天,盛开的桃花将它烘托得更加鲜艳灿烂,沉寂了一冬的鱼儿舒展身躯一抖漫长的寒梦,在一片热烈与喧闹的流水中,相互嬉戏着追逐飘落的残红。静坐在水边的钓人,置身这生机盎然的春天,感受温暖的“斜风”拂面,遥看飘洒的“细雨”润物,欣赏朦胧的诗情画意,面对一条条鳞光闪烁的鳜鱼,不知不觉地陶醉其中,留连忘返。

西塞山位于湖北省黄石市东郊,长江中游南岸,它不仅千百年来美丽如斯,还从古至今、一代一代地流传着一项颇具文化意蕴的民俗活动——放龙舟。

以龙舟为载体的民俗活动大多在农历初五端午节这天举行,造龙舟以竞渡,纪念两千多年前自沉汨罗江的伟大诗人屈原。龙舟竞渡在荆楚大地尤为盛行,屈原故里秭归县及湖北宜昌市还成立了龙舟协会。

而西塞山的龙舟会却显得相当独特,活动日期不在农历五月初五,而是集中在五月十五日至十八日这四天。扎制的龙舟也不用于竞渡,而是“放”入长江,顺其自然地让它漂流远去。

就西塞山的文化地理位置而言,属吴头楚尾。楚国文化与吴越文化在此不断碰撞交融,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独具一格的民风民俗。

放龙舟活动主要由西塞山脚下的道士袱村操办。

道士袱村,在行政上隶属于黄石市西塞山区。而在古代,却称为道士袱镇,历代皇朝都在这里设置官府粮仓,如今的黄石市区也在其管辖范围之内。道士袱镇曾是全国有名的盐仓集中之地,镇内街道纵横,店铺毗连,十分繁华。明清之际,道士袱镇进入鼎盛时期,全镇居民七十多户,具有七仓(盐仓)、八典(典当铺)、九庙(寺庙)、一观(道教宫观)。

道士袱镇的繁荣得之于重要的军事战略地理位置,西塞山像一把楔入长江的利斧,拦遏江流:山被水冲,水被山阻,山水相激,蔚为壮观,正所谓“势从千里奔,直入中流断”。这里江面狭窄,山势突兀,崖陡水汇,易守难攻,是长江中游、东南诸省的咽喉与门户所在。无论顺流东下金陵、扬州,还是逆流西行攻取武昌、江陵,怎么也绕不开西塞山这把坚固的“铁锁”。西塞山是宁静的,但也不时显露出金戈铁马的另一面。“鼎足纷争地,雄分虎豹关。”几乎每一次改朝换代,这里都要经历一场重大的战争。据史籍所载,从东汉末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西塞山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争一百多次,平均每十年一次。“至今西塞山头上,犹是当年征战痕。”将西塞山称之为古战场,一点也不为过。

位于西塞山脚下的道士袱作为一处设防的军事重镇,长期的军营设置自然刺激着当地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的发展。就民俗而言,最负盛名的便有正月十五灯会、谷雨节牡丹会、五月大端阳龙舟会等。然而,每当道士袱镇发展到一定的阶段与规模,这里就会爆发一次残酷的战争,造成巨大的破坏。1938年,日本侵略军与国民党军队在这里进行了一场惨烈的争夺战,数万日军海陆空三路大举进攻西塞山,国民党三个师的兵力在此明碉暗堡,高炮林立,重兵把守。经过五昼夜混战,双方死伤惨重,“尸体成堆,血流成河,腥臭气味,弥漫巨野”。道士袱镇沦为一片焦土与废墟,衰退为一个萧条破败的村落,至今无法恢复元气。

而当时的各种盛会,硕果仅存的也只有一年一度的龙舟会了。

每年的农历四月初八,西塞山的龙舟会便悄然拉开帷幕。

这一天,扎制龙舟的工匠要进入位于长江脚堤的一座名为屈原宫的道观内,开始赶制龙舟。直到农历五月十五日,历时一个多月,龙舟才制作完工。这段时间内,扎制龙舟的工匠们得呆在屈原宫进行“全封闭”式作业,外人概莫入内。其缘由,一是怕外人将不洁与秽气带入其中,冲撞、得罪龙舟神,不甚吉利;二来呢,除制作的工匠外,不论是谁,只要看了未造好的龙舟,就要倒霉不顺,弄不好还会落个家破人亡。按龙舟会的“规矩”,既不让人观看,也少有外人前来犯忌冲撞神灵。因此,工匠们在屈原宫内可不受任何外来干扰,充分施展手艺,将龙舟制作得细致精美,尽如人意。

制作而成的龙舟约七米长、两米宽、三米高,主要由龙头、龙身及龙尾三部分组成。就制作材料而言,以木头作支架,底部为紧扎的稻草,其余部分则使用翠竹剖开的篾条。西塞山龙舟既不竞渡,里面也不载人,舱内分为三层,全是制作精美的工艺品:龙舟前站着篾骨纸扎的水神扬泗将军,船尾是击鼓者;龙舟内有篾扎的菩萨,泥塑的兵将、船工等几十个栩栩如生的人像,人像周围摆放泥塑的鸡鸭、老虎、马匹等动物,舟内还放入各种供品、衣服、绣花鞋等物;龙舟前后的上方,置放两个纸扎的亭子,亭子上安有可以转动的风车,以测风向。

龙舟一旦完工,正式的纪念活动便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从农历五月十五日开始,村人要在屈原宫前搭设戏台,从外地请来戏班,唱上四天大戏。他们一般不请专业剧团,而是闯荡江湖的民间草台班子,剧种为楚剧或汉剧,戏目以《四郎探母》、《薛丁山征西》等流传久远的传统剧目为主。

道士袱村民将这四天称之为大端午节,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盛情邀请外地亲友前来欢聚,隆重庆贺。无论白天黑夜,屈原宫戏台前,总是挤满了看戏的男女观众,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看得如痴如醉。

大端午节期间,屈原宫也对外“正式”开放了,人们围绕龙舟评头论足、认真观赏,或点燃香烛、焚烧纸钱、顶礼膜拜,更有一些虔诚的善男信女前来求子。他们一个个背转身子,将手伸入龙舟内慢慢地移动着、触摸着,去抓舱内置放的绣花鞋。如果摸到的绣花鞋是红色的,表示可求得一个儿子;如果是绿色的,则会生下一个女娃。来年应验,他们还要前来还愿,烧香跪拜,主动捐款。

谈及捐款,不得不提及龙舟会的组织形式及经费来源。

龙舟会主要由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具体操办,是一个松散性的群众组织,没有一名村干部介入其中。大家平日各干各的,一遇龙舟会,便自发地聚在一起,商量有关事宜。常年如此,业已成习。大家讨论最多的,还是经费问题。一次龙舟会承办下来,得花上好几万元。几万元对某些富人及企业不足挂齿,而对一个村子,对收入不高的农民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了。筹办龙舟会的经费主要源于捐款,村人视自己的经济状况捐献一部分,四邻八乡的捐助也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主办者将捐款人的姓名及数字记在“功德簿”上,从五元、十元、二十元到五十元、一百元、数百元不等,还用红纸张榜贴在屈原宫外,用以感召更多虔诚的民众。

屈原于农历五月初五投江,西塞山地区为何要将龙舟选在农历五月十五至十八日这四天呢?采访当地村民,根据他们的说法,原因有二:其一、古代交通不便,信息传播迟缓,他们的先人得到屈原投江的消息时,已是农历五月十五了,便在这一天开始隆重的纪念活动;其二、龙舟会与春节的除旧迎新相仿佛,为的是去污除秽。夏至一般在农历五月中旬,正是万物阴阳交替的时节,龙舟会选定这一时间,也包含着迎接夏至、由阴转阳、由衰转盛之意。

时至今日,西塞山龙舟会纪念屈原的含义已越来越少。所谓的屈原宫原本是一座祠堂,龙舟内扎制的人与物,也于屈原无甚关涉。其实,这一现象不仅西塞山存在,吴越地区也是如此,他们祭祀的多为当地民众信奉的神灵。闻一多曾在《端午考》中对吴越民众于农历五月初五的纪念活动作过生动描述;“一年一度,就在今天,他们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图腾祭,将各种食物,装在书简,或裹在树叶里,一面往水上扔,献给图腾神吃;一面也自己吃。完了,还在急鼓声中(那时候也许没有锣),划着刻成龙形的独木桥,在水上作竞渡的游戏,给图腾神也给自己取乐。”

所有道士袱村民都认为他们扎制、送走的龙舟是一个瘟神,因此,整个活动几乎都围绕着“送瘟神”这一主题展开。

据有关资料记载及道士袱村民历代相传,西塞山龙舟会形成之初,也像荆楚大地的其他地方一样,有过龙舟竞渡的场面。西塞山插入江中,横截而半,急流受挫,在此形成了一股特殊的回流。回流不激,横渡起来,既快且稳。故此,当地有民谣曰:“走尽天下路,道士袱好过渡。两边回水流,中间夹一流。”遥想当年无数龙舟齐发、奋勇争先的热闹场景,着实让人激奋,感慨万端。正因为横渡方便,所以不论进军江南,还是征伐江北,西塞山都是长江中游一处绝妙的渡口。而突如其来的一场场血战总是残酷地打破西塞山的恬淡与宁静,万船竞发的惨烈争夺使得道士袱镇的文明一次又一次化为灰烬。于是,幸存下来的人们,对生活少了一份乐观自信,多了一份恐惧祈祷。经过千百年的演变,龙舟在他们眼里成了战船,成了瘟疫,成了邪灵。他们惹不起,躲不过,只有祈祷禳除,以隆重的仪式将其送走送远,以求平和安宁、幸福美满,将希望、恐惧、祝福、信仰、休闲、游戏、娱乐等多重因素寄寓其中。

因此,大端午期间,道士袱村民总是请来民间享有盛名、善于捉“鬼”的道士,口中念念有词地诵经做功德,有秩序地挨家挨户挂幡贴符、念咒丢卦、屈指暗算,为他们除妖驱邪、捉“鬼”清秽、超度亡魂、净化门庭。与不近女色、吃斋敬佛的和尚不同,这些信奉道教的道士大多都是附近村民,他们娶妻生子,平日务农,与普通农民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遇到相关的活动时,才穿戴青色的道冠道袍,或手执佛尘,或手捧经卷,俨乎其然地念经作法。

农历五月十八日,西塞山龙舟会进入高潮。这一天,鄂州、蕲春、浠水、阳新、大冶等市县方圆百里的民众都要赶来观看送龙舟仪式,盛况空前,观众往往多达万名以上,屈原宫的戏台前及附近江堤全是黑压压的群众。不少人还打着洋伞,伞沿挂一条“五月端阳”的条幅。

上午九时左右,为龙舟开光,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只雄鸡鸡冠割掉,鸡血洒向龙舟,然后,在道士的一片诵经声中,八名精壮汉子将龙舟抬出屈原宫,抬入村中游行。

龙舟沿村串户迤逦前行,后面跟着敲锣打鼓的响器班子。各家各户早已做好欢送龙舟的准备,他们插上艾蒿、菖蒲,在门前摆好香案,放好糕点、水果、米粑、茶水等供品,待龙舟经过时,都要燃香烛、放鞭炮、洒茶米、喝雄黄酒,去污除秽,消灾灭祸,祈求生活太平,人寿年丰。如今,道士袱村也纳入了禁鞭之列,近几年的迎送活动,除放鞭一项外,其余仪式一仍其旧。

全村游过一遍,龙舟被抬放到长江大堤上,以供来自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叩首祭拜。

中午十二点,龙舟移下江堤,抬至水边,但见浩浩荡荡的江面,浮着一个用以承载龙舟的木头底座。

此刻,龙舟开光时早已割掉鸡冠的那只雄鸡又被派上了用场,一名汉子将它拎在手中,右手攥住鸡头,使劲一拧,鸡头与鸡身顿时分离,汉子将点点鸡血洒入江中,祭祀江神,以庇护龙舟一路顺风。与此同时,道士的念诵及作法也达到了高潮,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及围观群众的呐喊与喝彩声中,龙舟放上底座,被一艘隆隆作响的机动船拖入江心。

农历五月中旬,雪山融化,雨水丰沛,江水早已涨满长江两岸,波涛滚滚,一个漩涡接一个漩涡地翻卷着,蔚为壮观。而龙舟并未马上放行,它被机动船拖曳着,在喧腾的江流中起伏不已。这时,早已守候在附近江面的数十艘鱼船、游轮全都赶了过来,围着龙舟焚烧纸钱,燃放鞭炮。虽然禁鞭,但只限岸上,江中则不属禁放之地,于是,渔民、水手便痛痛快快地放它个够。一时间,清脆的鞭声、炸裂的纸屑、袅绕的烟雾与焚烧的纸灰笼罩着整个龙舟。

鞭声渐渐止息,联结机动船与龙舟的缆绳被斩断,在上万观众及数十艘船只的欢送中,随着奔腾不息的江水,龙舟顺流东去。

周边地区也视龙舟为瘟神,下游民众恐其靠岸带来灾祸,每当龙舟经过之时,都要静静地观望守候,一旦发现偏离航道靠近岸边,就毫不留情地将其推入江中。时间一长,人们将此做法称为“打龙舟”,特别是下游的茅山与九江附近农村,更是将“打龙舟”视为一年一度一项有趣的活动与游戏。

一般说来,龙舟漂流两天两夜,就会抵达九江。过了九江,龙舟或被风浪打翻,或自沉江底,或被他人打捞拆毁,道士袱人就懒得去管它了。

颇有意味的是,在黄石市及其广阔的周边地区,无论长江大河,还是湖泊水库,举行龙舟活动的仅只西塞山道士袱一地。

这与西塞山重要的战略地理位置恐怕不无关联。战争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促进当地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繁荣,也可致使文明之花毁于一旦。位于西塞山脚下的道士袱镇那悠久的历史与文化辐射开来,像磁铁般在周边地区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凝聚力,特别是每年都要举行的各种大型民俗活动,更是吸附着当地广大民众。经过无意识的心理积淀,久而久之,便对道士袱镇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期待与依赖。因此,哪怕繁花凋尽,集镇变为村落,那脉脉余晖,仍能吸引周边地区的广泛关注与心驰神往。

西塞山放龙舟活动到底起源、形成于何时,现已无法考证。1950年,因被视为封建迷信活动曾一度中止,直到1984年,才由道士袱村的几位长者提议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