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的神色已经由起初的恼怒、不敢置信,到后来的颓丧、呆滞,直至彻底放弃。只要有一线生机,他是不会选择死亡的,也许先前会有一时气血冲顶,可是彻底冷静下来之后,他还是做出了和济尔哈朗一样的选择。
“咣当”一声,他扔下了手里的刀,然后用桀骜的目光环视了一圈,“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绳子来把爷捆起来?”
这场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兵变就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也不知道是在方才的激战中受了内伤,还是潜伏在身体里的剧毒又再次发作了,我看似闲适地将双臂抱在胸前,暗暗地压制着胸口,以勉强缓解巨大的痛楚。周围火把通明,站在已经浸染了大片大片鲜血的台阶上,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善后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福晋,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受了伤?还是赶快回去休息,找大夫来诊视诊视吧。”巩阿岱不无担忧地看着我手上深深的伤口,问道。
我原本正在走神,听到他这么一问,先是一愣,然后摇了摇头,“不着急,我要等等豫亲王和颖郡王他们的消息。”接着细细打量着他,因为此时他的衣衫上也溅染了许多血迹,我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受些皮外伤,“方才幸亏贝子及时援救,否则我现在怎么可能站在这里?”
巩阿岱连忙谦辞着,“福晋不必如此在意,保护您的安全是奴才的本分,令福晋亲身涉险,已经是奴才很大的失职了。方才之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是了。”
“对了,今日宫禁轮值的正好是你弟弟吧,他那边并没有什么异动吧?”我低声问道。
“回福晋的话,自从酉时宫门下钥之后,他就派兵严密地把守住各个宫门,连只苍蝇都没放进去,就更不消说让里面走出一人了。”巩阿岱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道。
“嗯,这样就好,不能让外面的任何人进去通风报信,也不能让里面的任何一个人试图悄悄地溜出宫外,告诉锡翰,倘若逃了重要人物,就不要再戴那个红顶子了。”我着重叮嘱道。
先前鳌拜发现情况有异,中途离席去调兵时,肯定也派了人赶去禀报大玉儿。如果宫禁把守不严,被人钻了空子,或是逃了大玉儿和福临,或是狗急跳墙的大玉儿将隐藏了许久的东青突然推出来当做挡箭牌,那么我无疑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心中默默念着:“东青啊,你究竟在哪里呢?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一定要活蹦乱跳地回来,谁要是敢威胁你的安全,额娘就算是豁出性命去,也要和她拼了!”
这时,冷僧机也到近前来请示:“福晋,不知罪臣济尔哈朗、索尼、鳌拜、图尔格、遏必隆五人究竟关押何处为好?还有他们的部下亲信们,是否也要一并擒拿关押?”
我略略思索一下,吩咐道:“这样吧,就先把他们分别关押到刑部大牢去,不得给他们串供的机会。”要知道,这等谋逆大罪,肯定要审讯很长时间,其中各种供词互相矛盾,推诿攀诬之类的情形自然难以避免。要想将他们一一定罪,必须要再下些工夫才行。
想到这里,我决定将济尔哈朗特殊对待,以做各个击破之用。
“对了,济尔哈朗毕竟身份不同,还是暂时将他软禁在自家的王府里吧。务必要看守严密,好吃好喝地供着,却绝对不能让府中的任何人与他接触。至于他们的那些亲信部下,要对他们宣布:摄政王宽仁,只纠祸首,不知情者一律不予连坐,令大家少安毋躁,原地待命,不准散布谣言。倘有违者,严惩不贷!”
要事虽然安排完毕,我却不急着入宫,反正现在那里水泄不通了,她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我要等多铎那边的消息传来,等到盛京的所有防务都被我牢牢控制之后,再去找大玉儿来个最终的谈判。
残局收拾完毕,我回到内堂去休息,代善看我的脸色不好,于是立即找大夫来替我诊脉,看看是不是受了什么内伤。
“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还是上次的那个医士,他刚一进来,就立即跪地叩头,惶恐不安地连连请罪。
代善一愣,阴沉着脸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人不该对王爷有所隐瞒,其实昨日小人替福晋诊脉,当时就已经发觉,福晋并非是生了什么病症,根本就是中了剧毒,而且还是一种慢性发作的剧毒,已经快要蔓延至五脏六腑了……”大夫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实情。
这下倒是把代善吓个不轻,“啊?怎么会这样?”说到这里,不无担忧地朝我望了一眼,生怕我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个状况,我早就知道了,你现在说出来也无关大局。”我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此毒确实无解。”
“回福晋的话,确实如此,所以小人当时没有敢当着您的面照实说出来。”
代善先是愕然地看着我,接着像明白了什么,他严厉地盯着大夫质问:“我问你,昨夜圣母皇太后向你秘密问询时,是不是特别命你欺瞒本王的?”
“正如王爷所料,圣母皇太后似乎对福晋的病情特别关注,在得知福晋其实是中毒的消息后也并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似乎早已知晓……”接着,大夫将昨夜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番。
代善顿时恼怒,一拍桌子,骂道:“你究竟是谁的奴才,平时吃谁的饭还不知道?你就算照实告诉本王,莫非太后还能派人过来杀你?如今看到太后阴谋败露,你才知道跑出来承认,早先你干什么去了?”
望着吓得抖如筛糠的大夫,我不禁起了怜悯之心,毕竟他们都有妻儿老小要养活,谁愿意因为多嘴多舌而送了性命?于是宽和地说道:“好了,王爷也不必治他的罪过,毕竟他也有他的难处。”接着话音一转,“再说了,我还要感谢他将这件事告诉圣母皇太后,否则她就不会轻易放弃今晚的大好机会了。”
代善神色一变,很快就反应过来,于是不耐烦地将大夫撵了出去,“这里没你的事儿了,还不快滚!”
等到大夫忙不迭地谢恩,如蒙大赦般地退去后,代善已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如此,倘若不是这条‘苦肉计’,太后如何能放弃在我这边预设伏兵的准备?”
接着感慨道:“我险些中了她的奸计,后来你突然登门,她就急着逼我杀你灭口,我当时就怀疑她是不是另有阴谋,怕被你揭穿。你站在厢房门口时,我曾经朝你暗暗使过眼色,就是为了提醒这个,她正在里面躲着偷听。”
听到这里,我回想一下,倒也是,代善是何等精明圆滑之人,如何会在表情上轻易露出了破绽而不打自招?可见他确实是在悄悄提醒,要我注意背后。于是,我点了点头,“是啊,看来果真如我所料,太后当时的确正在暗处监视,才临时改变主意的,否则她一旦杀我灭口,岂不是陷王爷于不义,令王爷不得不上她那艘船?”
代善忽然想到了严重处,神色一凛,问道:“莫非太后就是在送往北京的酒里面下的毒?这么说来,摄政王岂不是也……”
“这个,王爷不必担心,假若摄政王也已经中毒,我还大老远地跑回来辛苦地折腾什么?我那不过是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用来麻痹太后的,否则今日之胜又怎么能这般容易?”我仰靠在椅子上,感觉越来越乏力,连说话的声音都低沉喑哑了。
代善的心中显然是五味俱全,他的脸上出现了古怪的神情,“唉,想不到,想不到啊……不过福晋也不必忧愁,兴许天无绝人之路哪!”
听着他小心翼翼的安慰,我沉默了片刻,然后勉强笑道:“但愿真如王爷所说吧。不过,王爷今日突然邀我前来赴宴,却不肯说明原委,也着实将我吓出一身冷汗啊!”
代善颇显无奈地回答道:“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毕竟也无法彻底肯定摄政王的真正态度,也只有借福晋来试探了。你当真来了,我也就放下心来,这才按照先前答应你的,设法将他们几个集中起来,试图调停。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情,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
这一夜,我一刻也未曾合眼,就是为了等待多铎那边的消息。直到拂晓时分,东方的天际出现了鱼肚白,终于有人来报,说是他们的大军已经获得全胜,即将开入盛京。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里的又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我扶着城垛,远远地望去。只见成千上万的军队正朝这边源源不断地开来,宛如一条巨大的长龙,而且这条巨龙身上,正焕发着胜利的光芒,几乎可以令此时的天色彻底光明。何洛会已经下令打开城门,迎接多铎的大军顺利入城。此时,胜利已经完全地把握在我的手中了。
辽东的初秋,已经有了不少凉意。晓风吹得我衣袂飞扬,那股萧瑟的寒意,似乎一直冷到了骨髓,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枯枝上的黄叶,连最轻微的风都承受不起,颤抖着抱住了双肩。
忽而,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披在了我的肩上,顿时一阵温暖,不论是身体还是心头。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多铎,他脱下了自己的披风,来帮我御寒。
在黎明的天色中,我隐约看到了他此时的眸子里所饱含的悲伤,几乎浓得如不久之前的夜色,或者像陈年的墨块,极难化解开来。
“这里风太冷,你还穿得这么少,身子怎么受得了?”多铎的话音中透着一丝难言的苦涩。
我几乎动容。回忆起来,我和多尔衮夫妻七年,似乎,似乎他从来没有主动在我感到寒冷的时候,替我披上衣衫,说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他大概只习惯被女人侍候吧。
尽管心中酸楚,然而我仍然不肯将这种情愫泄露半分,脸上露出了温馨的笑容,“哪有这么严重?我现在还好,所以才赶来瞧瞧你的大军凯旋,也好彻底放心才是。”
多铎尽管一开始有些失态,不过也很快恢复过来,用略带喜悦的口吻,将此次夜袭的战况向我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番。果不其然,其过程和结果和我先前预算得差不多。
“哦?那你又是怎么顺顺利利地拿住吴克善的?”对于吴克善这么容易就做了俘虏,我不免感到意外。
多铎也不禁失笑,“呵呵,你猜怎么着?我率领大军杀入他们的大营,居然一路没有像样的抵抗,被我轻轻松松杀奔到了中军大帐前。一掀帐帘,好嘛,吴克善这家伙居然鼾声大作,睡得跟死猪差不多,仔细一看,原来他喝得酩酊大醉了。我马上叫人把他拖起来绑成粽子,他只有杀猪一样大叫的分儿。”
“这下好了,咱们总算有拿去交换东青的筹码了。”
正说话间,忽然看到入城的大军中,居然有明显的杏黄色装束,我仔细一看,这些不是两黄旗的人吗?不禁愕然,“怎么,连两黄旗的人都来了?”
要知道,在辽东除了盛京,根本没有其他两黄旗的兵马驻扎,唯独关内,有谭泰率领的正黄镶黄两旗共一万人马。事情发展到这里,令我始料未及。
“瞧你急的,我的话不是还没讲完吗?”多铎眨了眨眼,笑道,“我将吴克善的大军杀得遍野奔逃时,又有另外一路大军朝这边扑来,原来他们的后续军队刚刚开到,足足有几千人马。这下可好,我们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看着就要被他们翻转胜局时,忽然斜刺里杀出一路援军来,打的正是两黄旗的旗号。我一问,原来是谭泰奉了我哥的命令,赶来盛京助咱们一臂之力的。你说说,我哥是不是个‘隔江斗智’的诸葛孔明?”
我感叹道:“他不但预料到了太后等人的阴谋,及时下旨改变了何洛会他们的祭陵日期,还派出两黄旗的大军回京平叛,要是没有他这两招,咱们现在恐怕已成了丧家之犬。”
事实表明,多尔衮虽然看起来什么都不做,却早已在不动声色中将局势牢牢地把握住了,可是,他能够知道我现在的情形吗?虽然没有办法拯救我的性命,但是能不顾一切,快马加鞭地赶来盛京就好了。到时候就算是于事无补,但也好歹可以见我最后一面。
正在感慨万千之时,背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谭泰来了。他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朗声道:“奴才参见福晋,请福晋金安!”
我抬了抬手,“不必多礼,谭大人快点起身吧!我方才听豫亲王说幸亏你救援及时,不然他那边就胜负难料了,你来得果然巧啊!”
“回福晋的话,全仗摄政王料事如神,派遣奴才率军昼夜赶来,才遇上了豫亲王他们,正好并肩作战了。”
“大人这么快就率军赶到,这一路奔波辛苦……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接令出发的?”
“正好是八月初一当天,摄政王宣奴才入宫觐见,给奴才安排了这个差事,嘱咐奴才务必要火速赶到盛京,否则耽误了大事,就拿奴才的脑袋是问。”
原来如此,看来这个时候多尔衮是绝对不可能预测到我已经中毒,所以指望他赶来盛京看我,恐怕根本来不及了。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极度失落,神色黯然起来。
不明就里的谭泰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福晋莫非身体不适?”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强忍着内心的苦楚,问道,“那,在你临行前,摄政王有没有命你捎封信给我,或者让你传个口信,问问我这边的情形?”
“回福晋的话,没有。”
“真的没有?”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怀疑出了什么问题。
这怎么可能?莫非他真的生我气了,因为我的不告而别;因为我隐瞒着他找了多铎同去;因为他恼火于我居然在他的药里加了催眠的成分;因为他发现我竟然偷盗了他随身携带的机密柜钥匙……
更要紧的是,多尔衮肯定已经猜到我会发现那机密柜中的荷包和平安符,他不愿意被任何人窥探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一旦被我揭露,那么他肯定是恼羞更甚于愧疚的。正是因为这些缘故,所以他保持了缄默,算是对我的不满吧。
谭泰显然也觉得多尔衮这种毫无表示的做法,的确冷漠了些,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捏造出谎言来欺骗我,只能低着头,回答道:“奴才不敢欺瞒福晋,摄政王确实没有另外的交代。”
我就像泥塑的一般,愣愣地站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正在冉冉升起的日头,又见曙色绯红,正如七年前,我决定将自己的命运和那个男人紧紧连在一起时,也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清晨。
多铎发现我神色不对,于是慌忙提醒着:“嫂子,嫂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虽然反应过来,然而此时似乎连转一下头都是艰难异常的,轻轻地咬了咬干涩的嘴唇,接着喃喃道:“果然,他果然还在生我的气,他还不愿意原谅我呀……”
“什么,我哥怎么会生你的气?”多铎先是一愣,然后很快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了,“你这么出生入死地为他,他若是还不肯领情,还是不是人?难道还叫你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他的话语中已经带了明显的怒气,显然他也在为多尔衮的冷漠而感到愤慨。
我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地说道:“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你哥本来就是个不懂得嘘寒问暖的人,更何况,他也不知道我眼下的情形,还能指望什么呢?你不必怪他,他没有错。”
接着,我转过身去,沿着台阶走了下去。这城楼的台阶非常高,我每走一步都是异常艰难的,却不知道近乎混沌的思维中,究竟有什么力量支撑着我像行尸走肉一般,一步步向下挪着。一面走,一面轻声重复着:“他没有错,没有错……”
恍如踩在云端,我的身体渐渐地失去了重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软绵绵地倒在多铎的怀里,他的声音似乎在遥远的天际响起,“嫂子,这里风大,我送你回府吧。”
昏昏沉沉地醒来,阳光已经明媚地照进室内了,很是刺眼。
我眯了眯眼睛,吃力地伸手遮挡,尽管此时身上并无疼痛的感觉,然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乏力,连一个很轻微的动作都是那么的困难。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衰弱了,似乎死神的脚步也在步步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