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看我也在,连忙给我施礼,然后在多尔衮的礼让下,他力辞不得,只好斜欠着身子坐下,恭恭敬敬地回答着:“皇上为了劝服洪承畴投降,算是用尽了办法,今天微臣陪同祖大寿前往羁押他的住所,没想到那么快就被他骂了出来,唉……”范文程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怎么,那洪承畴把大学士您也连带着骂了?”
“是啊,老臣苦口婆心,竭力劝说,甚至拿出当年袁崇焕的例子,都不能打动洪承畴,难道这人是铁石心肠?”多尔衮叹息道:“我这几日也去了两三次,洪承畴干脆绝食,连水都不肯喝一口。我耗费了多少唇舌,他就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这个洪承畴,难道是多么厉害的人物,让你们二位都费尽思量,莫非他的骨头是铁打的?”
“是不是铁打的且不说,总之眼下是非常棘手,他都已经绝食三日了,如果再过个一两日还说服不了,真让他死在我这里,皇上那边如何交代?”
“你们尽管放心吧,洪承畴绝对不想死的,他只不过是碍于面子,正忍饥挨饿,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台阶下呢!”
我一语惊人,两个男人一齐盯着我,很想知道答案。
“自尽的办法有很多,为什么他偏偏要选择绝食这种漫长而痛苦的法子呢?他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着那个能给他十足面子的台阶下。而给他这个台阶的,不是范大学士,也不是王爷,而是皇上本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范文程突然被我启发,想起了什么:“对了,想必王爷还记得,方才我们劝说洪承畴之时,不知不觉间梁上落下一些灰土,他居然伸手将那些落在身上的灰土拂了个干净。一个连衣衫都如此爱惜的人,怎么会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呢?可见福晋所出之法,确实可以一试,不妨就请皇上屈尊降贵,亲自来这里走一趟吧。”
多尔衮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如果还不成的话,那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果然不出所料,皇太极终于到王府里走了一遭,一进关押洪承畴的屋子,立即一脸痛惜不忍状,声情并茂地问候道:“先生衣衫如此单薄,难道不冷吗?”说罢就脱下自己身上的裘衣,亲手给洪承畴披在身上。
洪承畴先是茫然地望着皇太极,良久,方才叹息了一声:“真命之主也!”这才叩头请降。
皇太极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当天就赏赐他很多东西,在皇宫之中陈百戏以表示庆贺。众多亲贵们很不高兴,都觉得优待过分,纷纷说:“洪承畴是被捉的一名囚犯,皇上为何待他这样优厚?”
皇太极呵呵一笑,回答道:“我们这些人栉风沐雨,究竟为了什么?”
众人不假思索地说:“想得中原啊!”
“咱们现在就好比是走夜路的行人,你们都是瞎子,现在得到一个引路的,朕怎么不快乐呢!”
众将听到这里,都心悦诚服。
崇德七年,腊月。
松锦之战结束后不久,海兰珠病故了,皇太极悲痛欲绝,一连数日不吃不喝,日夜哭泣,后来又将海兰珠追封为正宫元妃,以弥补在她生前未能让她当上皇后的缺憾。
自从海兰珠死后,皇太极一直郁郁寡欢,崇德八年的大半年时间里都是病恹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是最近却突然好转起来,精神奕奕,似乎已经把那些哀痛忘得一干二净了,这着实让人觉得蹊跷,不明白他是真的病愈了,还是在强打精神,怕有些人会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
四月,阿巴泰被任命为奉命大将军统军征明。清军自长城黄崖口南下,急风暴雨般冲入内地,纵贯直隶、山东,并蹂躏江苏一部。攻克城镇九十座,俘虏三十六万人,掠获黄金十二万两,银两一百二十万两。十二月,阿巴泰才率军返回辽东。皇太极对战果很满意,奖赏阿巴泰白银万两,并敕谕朝鲜国王李倧,炫耀这次远征“所向无敌”。
当晚,在清宁宫里举行了一场庆功宴,这次宴会规模不大,邀请的都是宗室王公,相当于一次家宴了。
宴席上,皇太极兴致很高,凡是来敬酒的,他一概来者不拒。喝到后来,满面红光,大概是燥热的缘故,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于是他起身回去更衣,暂时离场了。
我其实一直悄悄观察着他的气色和动作,想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我算算年份和月份,知道历史上的他应该就是在不久之后死掉的。可现在他看起来不像是病重的模样,难道历史会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
就譬如我现在是多尔衮的福晋,这已经改变了历史。要是有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出门到庭院里想透透风,借着傍晚的凉风好好考虑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发展。要是能在皇太极死后我们抢得先机,那么多尔衮接下来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我的思考太过认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以至于背后来了人都不知道,直到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这才缓过神来。“你怎么也出来了?”
“你出来这么久也不见回去,我出来找找。”多尔衮喝得也不算少,身上有着浓重的酒味,好在还没有到醉的地步,“你在这里发呆干吗,想什么呢?”
“我在想,皇上的身体有点反常。”
多尔衮也不和我兜圈子,他点了点头:“嗯,我也注意到了,外强中干之相,要不了多久就没法撑下去了。”
我看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说出了我的猜测:“只怕是回光返照。”
他一惊,也连忙左右四顾,确定没人偷听,这才小声道:“这里耳目众多,别胡说,要说的话就等咱们晚上回去在被窝里慢慢说。”
说话间,脸上的严峻神色也消失了,换上戏谑的笑容,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我也知道这里不是议论机密的地方,况且不急于一时,索性和他调笑逗趣了一阵,这才手拉着手回去了。
当我们一道返回大殿时,一帮王公贵族依旧是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几杯酒下肚,习惯了豪爽的男人们免不了飘飘然起来。随着酒意渐浓,眼见皇帝离席,大家也开始肆无忌惮地说起粗话,交流起荤段子来了。
“咦?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才一会儿没注意,你们的座位上就空了,我还奇怪来着。”阿济格转过略显醉意、微微泛红的脸来,不甚在意地问道,好在口齿还算清晰,估计也就是六七分醉。
面对毫不知情的哥哥,多尔衮轻松一笑,并没有回答,只是朝空空荡荡的御座扫了一眼,一脸诧异道:“莫非皇上‘出恭’去了?”
多铎优哉游哉地晃荡着二郎腿,哈哈一笑,“什么‘出恭’去了,哪里需要这么久?说句不中听的话,也许皇上这工夫已经摸到庄妃娘娘的宫里了吧?方才不是喝了一整碗虎丹羹了吗?听说那玩意儿的效用可是神奇得很啊!”
他这大剌剌的话立即引来了一旁满洲贵族们的放声大笑,“哈哈哈……皇上英明神武,龙体强健,我等怎敢企及啊!”
“就是就是,喝点老酒进被窝,给个神仙也不做,兴许这会儿工夫皇上正在那边快活着呢!”
多尔衮瞪了一眼肆无忌惮的多铎,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你这张经常惹祸的嘴巴就不能闭一闭,安静一会儿还能死人啊?”
忽然间,一个正黄旗服色的侍卫惊慌失措地冲入大殿,那神情仿佛外面的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还没等王爷贝勒们转头向这个冒冒失失的侍卫大喝,他就双膝一软,连滚带爬地伏在地上,语不成调地禀报着:“不好了!皇上,皇上驾崩啦!”
“啊?”众位贵宾均是一愣,随即大惊失色:“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
侍卫气喘吁吁,颤抖着回答道:“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不敢……敢欺瞒各位王爷,皇上确实……确实已经驾崩!才不久的事儿……”
话音甫落,顿时一阵器具翻倒的杂乱响声,众人几乎一起猛然起身,“怎么可能?刚才还好好的?”
“你这奴才,再瞎说八道爷就撕烂了你的嘴!”
“莫非是突发急病了?那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驾崩了吧?”
……
正站在当中的多尔衮也是脸色勃然一变,一个跨步上前,伸手揪住了侍卫的衣领,厉声问道:“你仔细说来,皇上是怎么‘驾崩’的?是不是有刺客行刺?”
“回,回王爷的话,”侍卫突然遭逢如此大变,未免有些乱了方寸,“方才庄妃娘娘突然光着脚跑出来喊人传太医,说是皇上突然风疾发作,眼见就那么过去了,吓得奴才们赶快把太医喊了去,结果……结果太医们进去没多久,就说皇上已经龙驭归天了……”
还没等多尔衮将侍卫的领口松开,方才那帮酒气熏天的王公贝勒们已经纷纷推开桌几,抢步出了大殿。
大家一阵火急火燎地赶路,前后脚工夫进入了庄妃的永福宫。刚一入内,就听到内帐传出庄妃凄惨的悲泣之声:“皇上啊,皇上,您醒一醒,就睁开眼睛瞧瞧臣妾吧……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多尔衮走到卧房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似乎有点犹豫。他回头给大家递了个眼神,示意暂且缓步,随后,掀开帘子进去了,垂下的门帘阻隔住了众人的视线。
在短暂的沉寂中,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显然他们已经大致推测出皇上究竟死于何种病症。
片刻之后,里面忽然传出了一声悲痛欲绝的呼声:“皇上!”
多铎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后面众人也紧随其后,三步并作两步,一起抢入卧房之中。我被挟带而入,只见旁边已然跪了一地回天乏术的太医,他们在默默等待着不可预知的命运。
多尔衮僵硬地站在榻前,掀着被角,朝里面呆呆地望着。身后所有的兄弟子侄们的表情也和他差不多。每个人肯定了这个事实之后,都呆若木鸡,一时做声不得。毕竟小半个时辰前还开怀畅饮的皇帝,一向龙体强健的皇帝,居然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归天了。
难耐的沉寂只持续了片刻,多尔衮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连叩头,痛哭失声:“天不假年,天不假年啊!皇上啊,您怎么就这样去了,这大清社稷,天下臣民可……可怎生是好啊!”
他这一开了头,身后众人也不约而同地纷纷跪地叩首,一个个哭得涕泪纵横,惊天动地的。
跪在旁边的多铎虽然看着是在跟着叩头,其实没有声响。我微微侧过脸去,正巧他也正转过头来看我,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交流了一下心有灵犀的感受。
半晌,这一番哭丧大戏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众人陆续起身,先是询问了太医,打听皇太极的具体死因。
太医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是皇太极虚不胜补,以前早有风疾病根,这次饮酒过量,虎丹羹乃大热强补之材,兼之行房之时不吝体力,导致血逆而行,血淤胸痹,痰湿阻络,根本来不及医治,就归天了。
多尔衮默默听完了太医们的汇报,沉思片刻,转向这帮王公贝勒们,用征询似的口吻说道:“我以为皇上此次突然驾崩的具体原委,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有损大行皇帝英名……不如对外宣称皇上是饮酒过后返回帐中,在御榻上‘无疾而终’的好,诸位以为如何?”
大家也纷纷颔首赞同,毕竟皇帝很明显是死于坊间巷里所传的比较尴尬的病症,说出去丢的不但是皇帝个人的面子,也是整个爱新觉罗王室的面子。
接下来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心照不宣,那个敏感而异常重要的问题,该由谁起头呢?
终于,阿济格打破了沉寂,他主动站出来开了个头,只见他恭敬地冲抽泣声渐渐平息下来的庄妃叩首问道:
“请问庄妃娘娘,不知大行皇帝临崩之前可曾留下遗言?或者片言只语?”
霎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庄妃。皇太极对她一向不冷不热,如今机缘巧合,大玉儿竟成为皇太极临死前唯一一个在场的人,所以她此时的每一句话,都令众人紧张万分。
庄妃停止了抽泣,轻轻地嘘了口气,回答道:“皇上从突然发病到驾崩,连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我只看到皇上不停地喘息,捂着胸口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我赶忙跑出去传太医后,刚转身回来,皇上就……就已经不行了……”她的眼圈再一次红了,急忙用手帕遮掩着,凄凄哀哀地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哦?那么娘娘的意思,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遗诏和只言片语?”
庄妃没有开口,却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这时我很明显地看到众人互相用眼神交流着,但是谁都没有说什么。
多尔衮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恢复了平静,阿巴泰望了望多尔衮,略一沉吟,说道:“既然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遗诏,那么未来的皇上就应该按照当年太祖皇帝订立的规矩办,由太祖爷所列名单中的各位领旗贝勒们共同推举一位继承人,想来大家也都可以通过吧?”
阿巴泰的话冠冕堂皇,不偏不倚,无疑是为了照顾眼下三个中立派贝勒们的情绪。
大家纷纷颔首赞同,因为无论这些王公贵族是否亲身经历过后金天命年间汗位争夺之战,都非常清楚那个铁板钉钉的规矩。
天命七年,努尔哈赤曾对众贝勒说:“继我之后嗣登大位为君的,不要选择那种恃强恃力的人,应选择既有才能又善于接受劝谏意见的人继承我的汗位。推选时一定要合谋共议,防止品德不端的人侥幸被荐举。嗣位后,若发现才能浅薄,不能主持正义,应经过众议,可以把他换掉,在你们的子弟当中选取贤者为君。”
这事儿没过几天,努尔哈赤就拟订了一份名单,然后宣谕全朝,上面一共有八个人,分别是当时功封或者恩封贝勒的兄弟子侄们: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阿济格、多铎、岳托、杜度。
努尔哈赤规定将来议政大臣和推举继承人必须在这八人中间进行,并规定这个制度要一直延续下去。如今时过境迁,八人中病故了四个,不知道要不要“补选”?
多铎忽然说话了:“我觉得现在早已经不同往日了,这个名单中少了几个人,就应该再补充一两个人进来。”
他的话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阿巴泰侧过脸来:“哦?豫亲王有何见解,不妨道来。”
“这正红旗已经被礼亲王放手一段时间了,礼亲王虽然还挂着个领旗王爷的头衔,不过这具体事务却是颖郡王一手包办的。颖郡王作为正红旗的实际主子,理应参与议政。”
多铎说到这里时,微微侧脸望了一眼只有二十三岁的阿达礼,果然,阿达礼眼睛一亮,却立即拱手谦辞:“豫亲王过奖,小辈不敢与各位叔祖们并列,实在惶恐。”
阿巴泰听罢,不置可否,并没有任何情绪流露,而是明智地转向多尔衮,征询道:“睿亲王以为如何?”
多尔衮面色凝重,目光郑重其事地在每个人的脸上巡视了一番,然后问道:“不知诸位有何异议?”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