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了一口快要放凉了的茶水,正欲放下,我伸手接住了,“喝冷茶水对身子不好,还是叫她们再去给王爷换一杯吧。”
他转过头来,眼睛里满是不解和担忧:“熙贞,明明就是有人图谋害你,而且手法毒辣,形势堪忧,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担忧?”
“不镇定又能怎样?”我苦笑着将茶杯放在了八仙桌上,“我虽然心里着急,但是就算哭丧着脸,不停地咒骂想谋害我的人还不是于事无补?王爷已经够烦的了,我也不敢再忧形于色,徒惹王爷担忧了。”
多尔衮沉默地坐了半晌,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明,我略微有些困倦,他扶我躺下,仔细地帮我盖好被子,“熙贞,你先睡吧,我会派人去找宫里的萨满法师过来,帮我们看看,到底是什么地方有秘密。”
我疲惫地点了点头,没有吭声,便闭目睡下了。良久之后,我听到脚步声向门外渐渐远去,直到房门轻轻地合上。
我等了片刻,方才起身,趴在窗棂上,打开一条细细的缝,向外面望去。
多尔衮站在庭院里望着东方的鱼肚白,一动不动地凝视了一阵,这才缓缓地向院门走去,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雪地上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足迹,天幕中铅色的乌云,还没有消散的迹象,塞外的冬天就是如此漫长。
早上,在我住所的外厅里,一个装束怪异,脸罩面具,活像巫婆神汉的萨满法师站在当中,又是画符又是烧锡箔又是喝符水的折腾来折腾去,还拿了奇怪的小鼓和铃铛晃来晃去,念念有词。
“神灵附体”后的萨满大法师保持泥塑木雕状足有半炷香的工夫,忽然开口说话了,说了一些奇怪的语言,我们连忙诚惶诚恐地伏地,洗耳恭听“神”的训示。
一出闹剧到了收尾的时候,法师指向了西南方向,多尔衮想要询问,他立刻摆出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只是令我们往西南方寻找,就可以发现到底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我悄悄地观察着也向那个方向望去的多尔衮,看看他究竟会如何反应,又会如何妥善收场呢?
我以为萨满法师指的方向就是皇宫,可是一时间没有想到,西南方向居然真的有人在对我下镇蛊,那个人并不是大玉儿,而是她的妹妹小玉儿。
恰好小玉儿的院子在我住所的西南方,我不知道多尔衮是对她早有提防和怀疑,还是欲盖弥彰,正好在他想找到为大玉儿洗脱的替身时,倒霉的小玉儿成了撞到枪口上的猎物。
一番细致而紧张的大搜查开始,当一扇大门被撞开后,一个正蹲在地上,拿着什么东西在火盆上引燃的侍女惊慌地拜伏在地。
“啊……王爷……”
一张燃烧了一半的纸笺从她颤抖的手中飘落在地,阿苏抢步上前,一脚踩熄了纸张上迅速蔓延的火舌,俯身拾起,弹弹上面的黑灰,交到了多尔衮的手中。
多尔衮面无表情地接过,在上面扫了一眼,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果然不出所料。”
说着将残缺的纸笺递给了旁边的我,我低头一看,上面是一行弯弯曲曲的蒙古文,什么也看不懂,“这上面写的是……”
“你的生辰八字,如果这个没有弄准的话,那么被镇蛊的人就毫发无损,不会受到丝毫的伤害,连这个都弄得到,果然神通广大!”
我有些奇怪,小玉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怎么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躲了起来?再说明摆着她刚刚得知阴谋败露的消息,所以才急令侍女将物证销毁,而眼下被抓个正着,她还能继续躲下去吗?
多尔衮目视了一下阿苏,阿苏立即会意,打了个手势给一干仆役:“你们分头搜索,务必查个仔细!”
“喳!”众人齐声应诺,正准备行动的空当,里面忽然传来了小玉儿冷冷的声音:“不用劳烦各位了,王爷想要什么东西,我自然会直接奉上的。”
“吱呀”一声,内门从里面打开了,小玉儿缓缓地走了出来,在离多尔衮只有两三步距离的地方站定,她紧紧地盯着多尔衮,多尔衮同样回望着她,但是谁都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我感觉到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知道一触即发的战争会是怎样的激烈,于是对其他不相干的人轻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众人互相对视后,识趣地退去了,顺便帮我们关上了房门。
多尔衮冷笑着说道:“把你藏着的东西拿出来,好让我看个新鲜!”
小玉儿从一只小木匣里拿出一件物事,交到了多尔衮的手上,冷笑道:“你要的东西就是这个吗?给你好了,免得你劳神劳力地四处搜索,弄得鸡飞狗跳的。”
多尔衮仔细地打量着手上那个小小的布偶,这东西做得很逼真,一看就知道是模仿我的模样缝制的,上面写着我的生辰八字,毫无意外地刺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头脸、胸口、腹部,几乎都被仇恨的针覆盖,令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布偶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的脸色铁青,眼睛中阴冷的寒光愈盛,“啪”地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小玉儿的脸上。
小玉儿闷哼一声,向旁边的茶几倒去,撞倒一只青花瓷瓶后,摔在大理石地面上。等她挣扎着爬起来后,我清楚地看到她白皙的面孔上多了几道红红的掌印,可见多尔衮用了多大的力道。
小玉儿用手捂着火辣辣的脸庞,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多尔衮,“你,你竟然……竟然打我?”她的声音过度激动而颤抖。
多尔衮狠狠地骂道:“你这个恶毒的妇人,打你是轻的,我还要休了你呢!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就要反了天了!”
“好,你要休了我,好……你休一个给我看看,我还能怕了你不成?今天倒要看看你的能耐了,我们科尔沁的女人还没有哪个是被外族的贱妇给挤走的,你要是想得偿所愿的话,我也不会叫你安生的!”
“你以为我这次不会当真吗?别以为你的出身能救得了你,一个女人犯了最起码的妇德,如此狠毒地谋害她男人的侧室和孩子,就是皇上也不会容忍你的肆意妄为的!”
其实小玉儿自知有亏,所以不免色厉内荏:“好啊,我等着,要不然你就杀了我,否则我就一天也不让你和这个小狐媚子好过!”
这时正巧宫里来人,皇太极要招多尔衮进宫议事,所以这场激烈的争吵暂时告一段落,多尔衮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小玉儿两个人,我见势不妙,生怕气急败坏,恨我恨得牙根直痒的小玉儿会冲过来和我拼命,于是赶忙关上门离开了。
里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摔砸东西的声音,还有小玉儿歇斯底里的咒骂:“你们等着,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我在门口静静地听了一阵,然后伸手招一旁的侍卫首领过来。
“不知福晋有何吩咐?”
“你带上人,把这里监视住,无论大福晋在里面如何胡闹打砸,哪怕就是上房揭瓦也好,也不要理她,但是务必不能让她走出这王府一步,明白吗?”
“奴才领命!”他低头打了个千,干净利落地应诺道。
我走了一段路,由于身子臃肿笨重,颇为吃力,于是停下脚步稍事歇息。
“小姐,您是怕大福晋会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妄图直接过来伤害您吗?”阿娣小心地问道。
“这倒不一定,但是我认为,她最有可能的就是跑到宫里去找皇上告状,因为看今天的情形,王爷是非休她不可了。”
“皇上那么精明,这事的来龙去脉,只要稍一推断,就可以知道是她在颠倒黑白。”
“你说得没错。”我悠悠地说道,“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大福晋自信手中的把柄,能够置王爷于极不利的地步,所以才会这样做的。”
阿娣知道我不想讲出这个“把柄”究竟是何,所以她很识趣地没有问这方面,但是她仍然有些犹疑:“虽然如此,但是如果王爷倒了霉,对她来讲也没有任何好处啊。”
“可是大福晋偏偏是个没有远见的人,真的把她逼急了,拼个两败俱伤,她也在所不惜。有时候偏偏是这种人很可怕,虽然不聪明,但是他们根本什么都不怕。”
“小姐所言极是。”
……
刚刚过去小半个时辰的工夫,那个侍卫首领就匆忙地赶过来气喘吁吁地向我禀报:“福晋,方才大福晋出府了!”
“什么?”我猛地一惊,一下子站了起来,牵带着腹部隐隐作痛,不过我已经顾不得了,一面用手掩着肚子,一面惊讶地问道:“刚才不是特地吩咐过你,不要放她出这王府半步的吗?”
那侍卫首领略显愧疚:“奴才没能执行好福晋的命令,还请降罪!”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还不派人前去追赶?”我从炕前的垫板上移步下来,一面匆匆地向外走一面吩咐道。
他显然也没有意识到小玉儿出府的严重性,紧跟在疾步前行的我旁边,请示着:“王爷进宫议事去了,大福晋毕竟是这里管事的主子,奴才们贸然前往追赶,倘若她发怒的话,奴才们也担待不起……”
“什么担待不起的?你们尽管去追,如果怪罪下来,全由我一个人担着!万不可让大福晋入宫见到皇上,否则……”说到这里我咽下了后半句,当然不能让他知道这其中原委。
说话间,转过回廊,穿过几道门槛,我就来到了大门前,那里正聚集了大批的侍卫,他们正不知所措地等待着我的命令。
“大福晋是怎么出府的?”我向一旁的阿苏问道。
“回福晋的话,大福晋是骑马出去的。”他显然也没有料到小玉儿居然会有如此举动,所以有点猝不及防。
“还愣着干什么?立即快马加鞭去追回大福晋,否则重重治罪,听明白了没有?”我转向那群侍卫,厉声命令道。
“喳!”
众人纷纷飞身上马,从大开的府门冲了出去。
我回头看了看阿苏,责怪道:“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能让大福晋如此轻易地出府了?”
他面有难色,“回福晋的话,您有所不知,方才大福晋手持利刃,扬言如果我们不放她出府,她立即自刎,奴才们哪里还敢强阻,况且王爷不在,万一有个什么的,恐怕不好收场,奴才们的脑袋也……”
算了算,从小玉儿强行出府到我接到汇报过来安排人出去追赶,起码耽误了半炷香的工夫,从王府到皇宫也没有多远的路,恐怕真的赶不及,万一赶上时距离皇宫已经很近了,那么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将她截回,况且这帮侍卫哪个敢对她来硬的?估计多半会无功而返。
不行,我绝不能让小玉儿跑到皇太极面前揭穿多尔衮和大玉儿的私情,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看来要尽快采取必要的措施,将导火线的火花截断在到达炸药桶之前。
偏偏这个紧张的当口,我的腹部又重新开始疼痛起来,这次的感觉格外清晰,并不像平时偶尔的胎动。眼下,他们分明已经不安分地躁动起来,似乎迫不及待地想钻出来,呼吸人世间的第一口空气,看看这个万紫千红的世界了。
肚子里紧一阵松一阵地抽痛,我不由得用双手紧紧地捂住高高隆起的腹部,痛得眉头紧皱,想弯一下腰来缓解一下剧烈的疼痛,但是根本没有办法做到。
众人愣了片刻之后纷纷冲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住了我,“福晋,福晋!”
我的额头上沁出了冷汗,艰难地对阿娣说道:“我恐怕,恐怕等不到王爷回来了,就要……要生了,快去……”接着更加强烈的痛苦令我几乎抽搐,根本讲不出后半句话来。
“快,快去找陈医士过来,还有,还有接生的嬷嬷!快啊!”阿娣急忙高声叫着,指挥着侍卫们将我小小翼翼地抬起,迅速地赶往离这儿不远的住所。
这个漫长的磨难也许刚刚开始,匆匆赶来的稳婆帮我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就告诉我很有可能胎位不正,起码要三个时辰,还要提防难产。毕竟这是头一胎,要想顺利生产,恐怕有点困难。
陈医士为我诊脉之后,对气喘吁吁的助产嬷嬷们低声地吩咐着。交代完毕,他准备退到外厅随时关注待命。
“陈医士!”又是一阵疼痛过去,短暂的喘息空当,我叫住了陈医士,略显焦急和忧虑地问道,“你能不能保我们母子平安呢?”女人到了这个时候,的确是性命攸关,我不免有些慌乱。
“福晋请放心,小人必然竭尽全力,以保福晋母子吉祥太平!”陈医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确凿地回答着我,然后给了我一个镇定的眼神,这让我稍稍放了一半心。
在痛苦中煎熬了不知道多久,阵痛也记不清了次数,似乎过去了一两个时辰,稳婆再次检查时,才告诉我时候差不多了。她分开我因为痛苦而痉挛的两腿,让我保持一个最合适的生产姿势,并且不停地鼓励我,引导我如何正确用力。
一阵又一阵强烈的痛楚像潮水一般席卷而来,遍布我的全身,然后渐渐消退,过不了片刻,又会以一种更加猛烈的势头重新侵袭而上,周而复始,似乎没有终结的时刻,时间在这个时候,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艰难万分,都缓慢异常,我整个人犹如在炼狱中煎熬,似乎永远看不到黎明的曙光。
泪水都涌出眼眶,滑落在枕头上。在这格外痛苦和无助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我的男人能够守候在我的身边,让我看一看他鼓励我的眼神,抓一抓他坚实的臂膀啊!可是我的丈夫呢?他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王爷,王爷……”我几乎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喃喃地叫唤着孩子的父亲,此时我不需要什么英雄豪杰,什么一代天骄,我只是想见到他,见到他平平安安地归来,坐在我身边就好了,我此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
“福晋,福晋!你在说什么呢?”稳婆将耳朵凑近,仔细地听着。
“王爷回来了吗?什么……什么时候能,能回来啊……”我断断续续地说着。
“很快的,很快的!福晋您再用力啊!”
我尽力使自己不会体力不支而昏厥过去,苦苦地支撑着,因为我在记挂着多尔衮的安危。我不能看着自己的丈夫因为女人而获罪,尽管是他咎由自取,但我仍然继续原谅他,继续支持他,谁叫我爱上了这么一个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