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遥远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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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来日方长(2)

“冶金处是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阶级斗争极为错综复杂,个别受到批判和审查的对象,不仅没有像过街老鼠那样人人喊打,反而得到不少人的同情,私下里传递消息,表示安慰者,大有人在。以致使那些有问题的人,不但不认真检查交代,悔过自新,甚至变着法儿和我们较量。比如,那个臭名昭着的周向明,本来让他停止工作,反省和检查自己的严重错误。”可是,他竟然借这样的宝贵时间,写起大件浇铸的技术总结来了。洋洋洒洒一两万言,一味地为自己评功摆好、涂脂抹粉;同时,用烦琐的技术问题,掩盖他们的错误实质,企图推翻党委给他们的错误所做的结论。手段十分狡猾,态度极为恶劣!因此,我们建议:从重给予处分!一方面,让那些有这样或那样问题的人,从中吸取必要的教训;另一方面也显示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不是软弱无力的!牛奋讲得慷慨激昂,声色俱厉,眼睛还不时地瞥赵风一眼。

赵风平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他偶尔看了许键一下,许键也不动声色,当目光和赵风相遇时,还微微一笑。

会议进行了整整一个上午。最后,郑向鸿最后做了总结发言。他说:今天的碰头会开得很好,很及时,对大家都会有很大的启发和教育。从各个单位所反映的情况来看,说明我们工厂的阶级斗争还是很尖锐很复杂的,并不像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样:北方机器厂是世外桃源,太平无事,只要埋头把生产搞好就万事大吉了!同志们,阶级敌人并没有在那里睡大觉。人家在磨刀霍霍呢,我们万万不可粗心大意!至于有些具体问题,会后我们将仔细研究,慎重处理!讲完之后,他又征询了许键的意见,意思是请他再指示;许键对他摇摇头,并摆摆手,表示不再讲话。郑向鸿这才宣布散会。

还在会议进行当中,赵风便对牛奋的发言发生了兴趣。他觉得周向明不作检查交代而写总结,其中大有文章,值得研究。因此,下午一上班,他便给冶金处处长冯骥打了电话,要他把周向明的检查送到厂长办公室来,他要看一看。

冯骥还是很尊重赵风的,立即答应去办。但过不一会儿,他便给赵风来电话了,他说:

“赵厂长,我刚刚向牛书记请示了,”牛书记说:“周向明的检查,已经封存好准备呈交给运动工作队了,他无权调用。”

赵风知道牛奋是故意刁难,实际上是不愿意让他看。可是,赵风可不是一个可以任意敷衍的人,他有个牛脾气:什么事情只要想办,就一定要办到!于是,他马上又打电话给运动工作团团长许键,没作任何客套,直来直往地说:

“老许,我想看一下冶金处技术员周向明的检查说技术总结也行,冶金处的同志说,已经封存呈送给工作队了,他们无权调用;我想请你给冶金处的工作队领导打个招呼,借给我看一个下午;如果不使你为难的话,你帮一下忙!”

许键倒是没有推脱,他只是稍稍思考一下,随后答应说:

“你等着,我和他们商量一下,尽快给你送过去!”

果然,半小时之后,冶金处处长冯骥亲自给赵风送来了,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封口还盖上了冶金处党支部的大印。冯骥悄悄对赵风说:

“其实,这个材料还放在我们处里,刚才牛书记又请示了郑书记,几方面都沟通之后,才让我给您送来。我可一分钟也没耽误!”

冯骥的话有明显的讨好之意,但赵风心里急于要看周向明的总结,没和他多搭汕,只简单地说了声谢谢就把他打发走了。然后,他告诉秘书:今天下午,我看一份重要材料,其他事情概不处理,你帮我挡驾!于是,他把房门反手插上,就看起重要材料来了。

材料的题目是:“我的检查和交代。”

周向明开始时写得很工整,一笔不苟,开门见山,便直奔主题。他首先叙述了大件浇铸的来龙去脉,着重指出它在新产品试制中的重要位置,接着便是技术准备工作的概况,谈到他为担任浇铸总指挥所承受的压力和自己完成任务所下的决心;比较详细地描述了浇铸过程中他们所做的工作,以及他们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的应急措施;最后分析了大铸件产生质量事故的原因,当然也写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的痛苦心情。叙述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也客观地检查了他们工作的疏漏之处,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无任何推委的意思。他表示:这些疏漏的责任主要由他个人来承担,与他人无关。他特别强调:萧奇在工作中尽到了她最大的努力,不仅不应该受到批评,而应该受到表扬。

在检查的最后,周向明还特别提出了对事故的补救措施。他认为:从他所掌握的材料来看他着重提到了测温计所显示的铸件冷却过程中温度变化情况大铸件不一定是个废品。如果采取当前国外已经开始实验的大截面电渣焊技术,来进行特别处理,是有可能起死回生的……

检查者写到这里,笔迹已经很潦草,而且没有结尾一大概,此时他的阴谋被发现了,从而也被制止了。

赵风又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感觉到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技术总结,正是他目前所最需要的。特别是周向明还提出了对铸件采取补救措施的设想,使他从颓丧的思绪中产生了一个希望的亮点一如果这个设想能够实现,那么,新产品试制工作便可以按照原计划顺利进行了。这样,上不负领导重托,下不负群众厚望,对国家是一大贡献。

可是怎么办呢?重新起用周向明和萧奇?在当前的这种局面下,几乎是不可能的。现在,运动正在进人高潮,他们俩又是运动的典型,他的这个想法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理解和支持;相反地,却会给他本人带来更强烈的指责,给那两个年轻人带来更加严重的后果。

他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半晌也没想出个良策来。猛然,他忆起在北京时部长和他说的话:有些为难之事可以和林子秋商讨一下。对!目前惟一可行的,就是到市委去,向市委书记林子秋说明事情的原委,取得他的帮助,或许还有转机。

与此同时,他也暗暗下了决心:如果市委解决不了,便去找省委;省委不行,他去北京告御状!他不相信,在社会主义的中国,找不到讲理的地方!

事不宜迟,要立即行动!他拿起话筒马上给汽车班挂了电话:速派一辆小车来这儿,我有要紧事去市里!

几分钟之后,赵风登上了小轿车,飞速地行驶在去市区的公路上。

现在,周向明正迈开双脚狂跑着,赶赴火车站……在公共汽车里,萧奇面向车窗坐着。

她用一条羊毛头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的,嘴巴上捂了个大口罩;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凄楚填满了她的胸膛,愤懑窒息了她的神经。脑子里一片空白。

天怎么黑得这么早?车窗外一派昏暗。奇怪,为什么连路灯都不亮呢?难道它们也脱产搞运动去了?

汽车开得那样慢,真是老牛破车!一旦停下来就熄火了,半天才能重新发动起来。快要达到火车站的时候,再次熄火的汽车,干脆发动不起来了。司机从驾驶室里走下来,对着乘客大声嚷道:

“都下来!统统都下,帮着推车子!”

乘务员在一旁帮腔发出威胁:

“要是不下来,谁也别想走成!”

车厢里的电灯也因为发动机的停转而熄灭了,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面孔。迫不得已,萧奇也随着其他乘客,慢慢走下汽车。

司机用一根弯曲的铁棍插在汽车的前端,双手用力摇动,嘴里还不断骂骂咧咧的,但发动机仍然无动于衷,趴在那里纹丝不动。看起来是没有希望打着火了。

萧奇暗自着急:要是汽车总开不动,怎么办呢?一抬头,看见火车站的灯光已在不远的前方闪烁。于是,她不想随着这辆破车走了,怜起旅行袋,径自向火车站走去。

她命令自己:必须快些走。否则,赶不上这趟火车,那可就麻烦了。她还能再折回单身宿舍吗?那里已经没有她的归宿了。到边境农场是她惟一的去处。

身子疲弱得要命。这些天来,吃没吃好,睡没睡好,整天浑浑沥噩,像是做了一场疆梦。她如今仍在梦中。她的全部生活难道不是一场梦吗?一个畸形的梦。

走了半个多小时,火车站的灯光仍然是遥遥在望。她实在是走不动了,多么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但是,火车不等人,决不能停!必须加快速度,一定要赶上这班车!

抬头一望,四顾茫茫,夜的穹隆,罩着无边的大地;冷风扑面,直向衣服里边钻,皮肤像针扎一样疼痛。来到红尘已经整整二十四年了,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啊!母亲要是知道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如此处境,不知如何心疼呢!决不能将自己目前的境况告诉妈妈,不能让她老人家再为自己分心自从爸爸去世之后,妈妈的心情就没有愉快过。本来说今年冬天,要请一个探亲假回去看看,周向明答应两人结伴而行,并且一同到她家里住上一天。谁知这竟是黄粱美梦!生活无情地惩罚着她,她的心悸悸作痛。

可是,她必须按照生活的安排,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管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前景。

她仿佛记得,附近有?条近路通向火车站。那次参加声援古巴人民革命斗争的游行示威,中心会场就在火车站。大会散了之后,她、周向明和秦力三个人离开大队人马,抄着一条近道,从那里走回宿舍。

于是,她便从大路岔开,走上另一条羊肠小道。

谁知这条小道更加难走,高高低低,坎坷不平,一步三踬;道两旁残存的高粱、玉米秸,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不时地绊着她的脚,不一会儿便累得汗水淋漓。加上黑黢黢的天,黑黢黢的地,伸手不见五指,不禁又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怖感:她一个单身女子,万一碰到了坏人或者虎狼一类的猛兽可怎么办?这个地方由于外地跑过来的盲流太多,社会治安情况很不好,经常听说有恶性案件发生;而荒郊野外,豺狼虎豹也时常出没,伤害人、畜的情况,亦屡见不鲜……越想越加害怕,只好加快行进的速度,恨不得一步就迈到火车站。

走着,走着,前面一个小土岗挡住了她的去路,左绕右绕,怎么也绕不开,只好横下心来,直接从岗上越过去。但刚欲迈步上岗,突然面前一阵发黑,脑袋忽悠一下,身子随之倾斜了,马上将要倒下去……这时,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只手臂,猛地把她托住了。萧奇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一难道真的碰见坏人了?她下意识地想推开对方,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好连忙稳住神儿,睁开眼定睛一看,扶住她的竟是她一直殷切想要见到而又未能见到的那个人。她不由得无限惊喜地叫了声:

“啊,周向明,是你?”

“萧奇,是你!”

四目在黑暗中惊惶地对视着。虽然在浓浓夜色之中,也能看到对方激动而深情的泪光。

突然,萧奇把手中的旅行袋一扔,猛地抱住了周向明,把脸扑向他的怀抱。

周向明如梦初醒。黑暗把他的恐惧和顾虑驱走了。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把萧奇搂住。

萧奇激动得泪眼模糊。她抬起头来,黑暗中望着周向明那消瘦的面孔,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抱住他的脖颈,把火热的嘴唇送给了他。

周向明再也没有什么犹豫了。

两人的嘴唇紧紧地胶合在一起。

这是两个磁石,吸引在一起了。

这是两团烈火,燃烧在一起了。

这是两炉铁水,熔化在一起了。

这是两块钢板,焊接在一起了。

这是两种元素,化合在一起了。

两个人的热血在沸腾,情感在燃烧,心脏在激烈跳动,浑身都感到热烘烘的。此时,天地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一股吞噬万物的激情,在他们的心间奔涌。因此,他们越抱越紧,恨不得化成水,溶合成一体。

如果这一刻整个地球都毁灭了,他们愿意一同化为灰烬。

如果时光从这一刻永远凝滞住了,他们愿意成为一对生物化石。如果面前是一座现成的坟墓,他们愿意立刻跳下去,然后变成一双彩蝶,自由地飞舞在花丛中。

他们谁也不说话,语言在这里失去了意义,陶醉在无限美好的梦幻之中。

忽然,火车呜一地叫了一声。

立刻,他们从梦中醒过来了。

向明,我得走了,我还要赶火车!萧奇首先说道,她松开了双手。

不!周向明执拗地说,不!他仍搂着她,紧紧地、紧紧地。向明,理智些!萧奇像个大姐姐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让我走吧!

我送你上火车!周向明终于像从梦中醒悟过来似的,双手慢慢松开了,又从地面上拎起萧奇的旅行袋,同时挽起她的胳臂。

不!就在这里告别吧!萧奇困难地却是果决地说,这对于我已经很满足了!夜空下,萧奇的双眼又闪烁出晶莹的光,多么理想的告别!

不!我……周向明像一个依恋母亲的孩子,紧握着萧奇的手不愿意放开。他多么难以失去她。今日分别,相见何期?

向明,亲爱的,萧奇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你一定要理智起来!何必再让他们为你我一时的依恋而加罪于我们呢?只要你记住刚刚那个美好的时刻就行了!

我……,亲爱的,听我的话!我们会有长长的未来,一定会有的!萧奇又踮起脚来,深深地吻了周向明一下,然后,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旅行袋,转身而去。

周向明怔怔地站在那个土丘上,一动也不动。

萧奇的背影消融在浓浓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