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书记的话虽然不多,但很有分量,大有回味的余地;郑向鸿并不完全同意林子秋的意见。什么慎重,什么教训,都是他自己在过去被运动触及而产生的一种消极情绪的流露;这样的话,郑向鸿已不止一次听他说了。当然,他不会和林子秋辩驳,他是他的下级,而下级对上级是不能持不同意见的,这个分寸,他是很会掌握的。因此,他连连称是,然后便告辞回来。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愿多呆。
回厂之后,郑向鸿立即向工作团团长许键如实地进行了汇报。不过,什么慎重、教训这样的细微末节,他没有讲。许团长倒是很干脆,说:
“我们尊重林书记的意见,等赵风同志回来再作最后决定!”
两天之后,厂长赵风从北京出差回来了。
赵风这次出差半个多月,所见所闻,思想受到很大触动。抵达北京的当天,部领导便单独接见了他。在位于三里河那座高大的琉璃瓦大屋顶建筑物的宽大的部长办公室里,部长亲切地握了握他的手,把一杯热茶送到他的手里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
“这次把你们几个大厂的厂长和总工程师请到北京来,是想沟通一下几套大型产品的生产情况。明天开大会,在此之前,咱们先说点私房话,让我心里有点底;闲言少叙,你先说说新产品试制情况吧!”
赵风不止一次和这位高级领导打过交道。他是一个资历很深的老革命,年轻时,曾是上海交大的高材生,后来投笔从戎,为民族解放事业立下卓越战功;建国后,领导又把他派到工业战线,工作中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是赫赫有名的干将;加上他业务上内行,不搞瞎指挥,比较实事求是,技术人员都很信服他。赵风知道,北方厂的总工程师宫玄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个。休看这个吃过多年洋面包的大专家眼眶子很高,目中无人,但一提起这位部长,总是充满了敬佩之情。他平日总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看似严肃冷峻,实则平易可亲。从过去的多次交往中,赵风觉得他威严中带有一种浓浓的人情味,因此,在部长面前并不感到拘束。
今天,他首先实事求是地汇报了北方机器厂的基本情况,着重介绍了新产品试制工作的最新进展。他说:
“从现在看,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如果不出意外,年底可望有个眉目;只不过,眼前还有不少干扰。”
听到这里,部长马上打断了赵风的话:
“你说说,都有什么干扰?”
政治运动占用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太多,对技术干部在政治上过于挑剔;赵风没有回避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地回答,有好多事情下边找到了我,我也不好说话!
哦,是这样。部长自语般地应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总是在运动中生活和工作?赵风却沿着自己的固有思路继续说道,难道我们就不能按部就班地搞建设?正常工作程序一打乱,计划往往便落空了。至于由于运动造成的种种具体干扰,赵风仅仅含蓄地点了一下,他本想还往深处说几句,但是,马上被部长打断了。部长严肃地说:
“你不要说了!”关于运动方面的事情,不是也不应该是我们讨论的议题!你所应该特别考虑的就是新产品试制问题;不属于你考虑的就不要多费那个脑筋。部长一句话把话题支开了,转而强调:中央领导同志对这套产品的生产很关心,这是当前国家建设急需的设备。外国人用这个卡我们的脖子,阻挠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对此,必须有足够的认识!这是大局,任何人都不能干扰这个大局。回去后,要把这个道理和职工们讲清楚,努力做到运动生产两不误!
赵风当然能够听出部长的话外音,便知趣地不再涉及那个敏感的话题,只是借此机会又提出了工厂的技术改造问题,他恳切地说:
“我们必须用先进技术来武装丁厂!”这是个硬碰硬的问题。没有先进技术,就不可能生产先进的机器产品!他就此又提到了不久前去西德的着名机器制造厂德马克工厂考察的事,认为从生产流程到技术管理,都应该好好借鉴人家的经验,说到这里还突然冒了一句:我看人家比苏联那一套更科学!
你不要扯那么远!这个话题马上又被部长截住了,更不要多讲什么德马克!他加重了语气,特别是这种时候;不过,你关于加强工厂技术改造的思路是对的,部里支持。开完会后你和技术司的同志好好谈一谈,提出具体要求来。
谈话快要结朿的时候,部长又突然问到林子秋的情况。赵风知道,他们俩曾经在一个战壕里跌打滚爬过,关系很密切;林子秋落难期间,曾经下放到龙富屯附近的农场劳动,部长来北方厂视察工作时,还专门去看过他;据说,林子秋兼任北方厂的党委书记,还是部长提议的呢。部长对他的关心是理所当然的了。赵风也如实地作了介绍,说:
“他身体还是不大好,经常住医院,市里的工作管得多一些,相对地说,厂里的事抓得少了些。”
你们的关系怎么样?照实说!部长又率直地问。
他对我的工作还是很放手的,我对他也很尊重。赵风回答。那就好。部长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是位好同志,就是脾气倔一点。有事还可以多跟他商量,只要你是对的,他会支持你的!和部长的谈话,赵风觉得很愉快,回到招待所里和总工程师简单地通报了一下,宫玄也很高兴,同时又有些感慨地说:
“部长是咱们工业战线的顶梁柱啊,只可惜这样的干部少了点。”第二天,他们俩便一同参加部里召开的新产品试制工作座谈会了。与会者都是各中央直属大厂的厂长和总工程师,因为常在一起开会,业务来往也比较多,彼此都很熟悉,说起话来,都有共同语言;加上掌握会场的部长又比较随和,妙语连珠,风趣幽默,因此会开得生动活泼。
大家交流了经验,沟通了情况,又对今后的配合与协作交换了意见,都感到收获很大。只是一涉及到当前正在开展的运动,人们都噤若寒蝉,连部长也退避三舍,赶紧用别的事情把这个话题支吾过去;回到业务上来,会场马上又活跃起来,即使有不同意见,也敢畅所欲言,甚至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也毫无顾忌。
在座谈中,上海江南造船厂的负责同志,谈到了他们用蚂蚁啃骨头的方法制造万吨水压机的经验,对大家很有启发。赵风当即决定,会后让宫玄专程去上海一趟,到江南厂取取经。宫玄很感激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因为他知道,厂长的委派,包含着让他借机会回家探亲的意思一一由于工厂宿舍不足,他的家属还在上海没有接来。因此,宫玄又一次体会到:赵风这个领导是很会体贴人的。
当然,会上也有人谈起北方机器厂大件铸造的事。不知为什么消息传得这么快,头一天赵风和宫玄刚刚接到家里的报捷喜讯,第二天便在大会上传开了。因此,人们纷纷要求北方厂的同志介绍一下这方面的经验。宫玄听了有点得意,觉得自己这个总工程师脸上有光。刚欲发言,却被赵风用话拦住了。他说:
现在才刚刚浇铸完,还需要清理、热处理、质量检验,等这些工作完了之后,方可得出真正的结果。等下一次开会时再介绍吧!部长完全同意赵风的意见,替他打了圆场,说:
如果实际效果很好,将来让他们搞一份完整的文字材料,供大家参考!
事后,赵风怕宫玄对他的做法有意见,又专门向老头作了解释,说:
“对这件事我心里还不大托底,想留一点余地,所以打断了您的话,请您别介意。”
宫玄倒很洒脱,连忙笑着说道:
“您说哪儿去了?我岂能这么小心眼!您考虑的比我周到,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
座谈会散会之后,宫玄便遵照赵风的建议到上海取经去了,赵风仍留下来呆了几天。
首先,他去了一趟技术司,把北方厂的技术改造问题谈了谈。技术司的同志对他很热情,司长还亲自听取了他的意见,对他的一些想法,给以充分的理解和支持,并当场表示:马上立项,排入明年的计划中去。
此事进行得如此顺利,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回去一琢磨,才悟出个中缘故:“是部长已经和他们打了招呼;说明部长很欣赏他的意见。他心里自是十分高兴,但在高兴之余,又不禁有所感慨:这大概就叫长官意志吧?”
公事办完了,赵风又去看了看女儿。妻子李研调去北方厂之后,把正在上中学的女儿小妍留在北京,并安排在老战友海波家里,请他照料。海波是他在延安读自然科学院时的同学,此后在战争年代,又曾经在一个战壕里滚过,故成为生死之交,情同手足。把小妍放在海波的家里,他们夫妇是十分放心的。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很想念这个独生女儿。临来北京时,妻子再三嘱咐:“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眼小研,同时也向老战友表示一下谢他是吃完晚饭之后去海波家的。海波在中央一个政策研究部门工作,为工作方便,就住在中南海附近一个胡同里,距离赵风所下榻的台基厂工业部招待所很近。因此,他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溜溜达达就走过去了。轻车熟路,一下子就到了海波的家门口。”
敲门进去一看,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呢!小妍也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而且正面对着房门,一抬头看见是爸爸来了,放下饭碗就扑了过来,连声喊爸爸。
海波夫妇俩和他们的女儿也同时站起来,海波笑着问:
“什么时候来北京的?事先也不招呼一声。”
我来了好几天了,是开会来的。赵风说,别管我,你们快继续吃饭!
你吃饭没有?海波的夫人问、她是协和医院的内科医生,刚满四七岁,由于平日保养得好,唇红齿白,双颊发亮,眼睛放光,额上连皱纹都没有,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她的名字叫万敏。
我已经吃过了,赵风回答,招待所吃饭早。
干吗不到家里来吃,怕管不起你的饭?万敏装作生气的样子。在招待所吃方便;你们都是大忙人,我不想多麻烦!赵风连忙解释,你们家的饭我吃的少了?
好了好了,海波将手一摆,对他就别客气了!正好,我们也吃完了,劳驾你去收拾一下,我们说话儿。他向妻子说。
海波虽是司、局级干部,却仅住二室一厅的房子,一间是他们夫妇的卧室,一间为小妍和海波的女儿海浪合住,另外一间小厅是餐厅兼客厅。房内窗明几净,井井有条,表明女主人的勤勉与风格。两个女孩子帮助万敏迅速端走了碗筷,撤去了饭桌,这一对老朋友才正式落座,其他三个人也一齐坐下。小妍傍着父亲,一脸亲昵之状;赵风用手抚摩着女儿的秀发,端详着活脱脱和李研一样的红扑扑健康的面颊,脸上现出欣慰的微笑。
小妍,告诉爸爸受委屈没有?万敏笑着说。
我在这里比和妈妈在一起还舒服呢!小妍首先回答,万阿姨做饭可好吃了。
没惹叔叔、阿姨生气吧?赵风笑着问女儿。
小妍可懂事了,海波也笑着插了一句,不仅功课好,还帮助阿姨做家务事哩!比我们海浪强。
不!海浪比我强!小妍连忙说。
瞧你!海浪用手指了一下小妍,意思是不让她说下去。
几个人一齐都笑了。
叙罢了家长里短,问过了起居寒温,万敏和两个孩子都自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留下两个老战友在客厅里说私房话。
两人各自简单地介绍了工作情况,赵风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了属于国家大事方面的信息。因为海波所在的工作岗位有机会了解上层领导和全局性的情况,而且他对自己的这位老战友向来是无话不谈的,可以说是百无禁忌。海波起初觉得范围太大,海阔天空,无从谈起,遂笑着说:
你出个题目吧,我谈起来好有个抓手。
赵风低头寻思了一下,半晌,若有所悟地说:
“就从这次全国性的运动谈起吧!”我实在不理解:“咱们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又折腾什么呀?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把正常的工作秩序都打乱了。”
这个题目太大了,我可没有办法给你解答,海波笑着说,不过,他马上又严肃起来,我要警告你,这种话只能在我这里说,出了这个门,你不许再讲一个字!他可能觉得话说得过于生硬了,遂喝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下去:这不属于我们讨论的极为敏感的课题,就是比我们高得多的大人物,对此也要三缄其口。你没看见上层连连出事吗?
听了这番话,赵风猛然憬悟到:“怪不得刚来北京的当天在和部长谈话时,部长为什么那样回避他的问题,可见处处皆然”。
“可是……”他摸摸自己的头,咂了咂嘴。
我知道你在工作中碰到了难题,海波猜得出赵风的心思,他是个不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何况又在亲密战友的面前;他觉得应该提醒他: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随大溜好了!下边比上边恐怕还好过些。
说到这里,海波顺便和他讲起他们俩共同敬重的那位老大姐的事。这位资格很老、级别很高的老上级,是他们在延安时代的老领导,还在他们是红小鬼的时候,她就给他们以慈母般的关怀;进入北京之后,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帮助他们。过去,赵风每来北京出差,都要去看望她,向她诉说工作中的苦与乐、思想上的困惑与烦恼;而每次又都能从她那里获得有益的教诲与恳切的开导。他们和她之间是无话不说的,亲如家人,情同母子。她对党的忠诚,对人民的热爱,对工作的负责,是他们心目中的楷模。谁知就是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革命,最近也出事了。其实,事情很简单:一个在延安成长起来的女作家,写了一部反映陕北革命斗争的小说,征求意见稿也送给老大姐一本;这位责任心很强的老人,不但认真看了,还提出好几条意见。没曾想,一个职位很高的有心人竟从这部书中发现了问题,说作者是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然后便追查支持这本书的人,顺藤摸瓜,老大姐也成为作家的后台之一。在对这些后台们迸行了认真的审查和批判之后,分别作了处理。老大姐因为历史清白,无瑕疵可找,因而从轻发落,分配到一个边远的山区当一名副县氏。当海波为她送行,向她问起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滑稽的事、为什么最近上边一些大人物频频出问题时,老首长不禁感叹地说:
“小海呀,高处不胜寒哪!”
哦?赵风感到很惊讶,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前一阵,她只知老大姐出事了,谁知竟是这样的事。
你听听,老人家的话叫人回味无穷啊!海波摇了摇头,又感触很深地说,官当大了,日子也并不好过呀!你没听古人常常说伴君如伴虎吗?倒不如平民百姓过得自在。
是啊,真是各有各的难处。赵风感同身受。
在他们俩闲话中间,万敏没有过来插话,只是不断地出来给他们往茶壶里续水。看得出这是一个贤惠的妻子,据说,她还是某高干的女儿,赵风倒丝毫不觉得她有这方面的优越感;这也是一种教养吧!老朋友之间倾心的交谈,有如涓涓流水,从你的心里流进我的心里,互相滋润着,令人无比温馨,因此,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赵风一看腕上的手表,已经十点多了,于是,便站起来告辞,海波夫妇也没有留他;万敏对小妍说:
“你送送爸爸吧,爷儿俩再说几句知心话。”
赵风却摆了摆手说:
“外边挺黑的,甭送了!”你妈让我嘱咐你:“好好听叔叔阿姨的话,和海浪要友爱相处,互相帮助,把学业搞好!”说罢,便走出门去。不过,海波还是送了他一段路,边走边对赵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