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自己那圣洁的情感遭到了亵渎,蒙受了巨大的侮辱。因为刚刚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之前,她还充满希望:通过这次对周向明错误他确实是有错误的的批判,使他能够认识到萧奇的轻佻与放荡、政治上不求上进的阶级本质,认识到自己的轻信与失察,从而改弦更张,幡然悔悟,回到她这样一个庄重、正派、追求进步的姑娘身边来。
这也是她决定前来参加冶金处批判会的重要原因之一。她对在会上怎么发言,分寸和火候如何掌握,都进行了精心的设计一要让他感到:她对他的批评而不是批判,是恨铁不成钢;是一种严格的要求;道是无情却有情;归根结底是为他好。对此,她发言的腹稿已经打好了一一刚刚还在心里复习一遍,自我感觉很满意一肯定会产生良好的效果。
谁知,她听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消息!所有的周到设计与美好的构思,全都粉碎了。
巨大的羞辱感与愧悔,袭击着女设计师的心,使她的方寸已乱,不能自已。她竟哇地一声哭了,然后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跨出了会场。
才碧岫退席了!
与会者大都不解其中的奥秘,一个个惊诧得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牛奋本来期望这颗重磅炸弹,在关键时刻给周向明来一个突然袭击,使他猝不及防,俯首就范;谁知这竟然是一颗臭弹,还没有发出去就瞎火了。
于是,本来就无法保持平衡的会场,由于才碧岫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又引发了新的骚动,就更加乱哄哄、乱糟糟的了。
要是一般人碰到这个局面,很可能是惊慌失措、无所适从了,但牛奋毕竟是在阶级斗争的风浪中久经锻炼的老手,具备一种处乱不惊、遇事不慌的帅才。于人们一片嗡嗡做响、沸沸扬扬的躁动中,他拍案而起,声色俱厉地说道:
“同志们,请安静!”他双手摆了摆,大家稍安勿躁!他又重复了一句,今天我们面对的是一场严肃的阶级斗争,大家怎么能以如此不严肃的态度处之呢?说罢,回过头来,又瞅着周向明旁敲侧击地说:“不过,我倒想看一看,某些人企图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几句话,就把人们给镇住了,会场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牛奋有意要展示一下自己的无上权威和高超的手段,他让会场上这种异常的沉默延续了一两分钟;等人们充分领会到、意识到、感受到这一点之后,他才继续说话:
“请刚刚发言的同志,接着讲下去!”
马继松在人们刚刚由于他的发言而引起的惊讶万状、交头接耳、发出了不寻常的嗡嗡声中,享受到一种平生最难得的愉悦的快感。他浸沉在这种无比美妙的情绪中,晕晕乎乎地醉了,同时,心里不禁想到:“你周向明平时不是牛皮烘烘地认为我业务不行而瞧不起我吗?现在怎么样?你应该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你所学到的那点雕虫小技算什么能耐?会干大事业的人,有几个是从绘图板上、实验室里走出来的?什么攀登世界科技高峰、填补国家科技空白,那都是傻瓜们幻想的海市蜃楼……”
党支部书记那硬邦邦、沉甸甸的话语,好不容易才把此公从迷迷瞪瞪的遐想中唤了回来。好在他也是运动场上屡建奇功的健将,脑袋灵活,反应迅速,立即进入了临战状态,而且以更加猛烈的炮火,射向敌人的要害部位,只听他侃侃说道:
“既然如此,我再请问周向明同志:你的所作所为,不是明明白白地欺骗组织、欺骗同志吗?”
周向明还浸沉在才碧岫的异常举动所引发的困惑中没有醒过腔来,因而一时未能摸淸马继松发言的真正意图,没有立即回答。
但是,蓄势待发的积极分子们却难以容忍了,他们从各个角落发出愤怒的呼叫:
“请你正面回答!”
“快点回答问题!”
“不许拖延时间!”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愤怒的口号声震耳欲聋,愤怒的手臂如林高举。不仅那些安排在战斗中呐喊助威的人,有了上阵的机会;连一些身上有疤瘌的、也想表现出政治积极性的普通群众,也把自己的声音掺了进去。
好半天周向明未有机会说话;等到群情稍稍平息了,他才得以回答问题:
“我没有欺骗组织,也没有欺骗同志。他的话诚恳而认真”。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认为这是我个人的婚姻悲剧,没有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周向明回答得很得体,而且很从容,说明他对这样的问题早有思想准备。”
批判的人却没有这个准备。周向明说过这话之后,他们又没有词了,半晌没有人再发问。牛奋都有些着急了,他目视台下的人,要他们继续发动攻势,不给对方以喘息的余地;遗憾的是没有人响应。他只好又给马继松递眼色。
马继松果然不负所望,立即举手发言,只听他严肃地问道:
“请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伪装起来,骗取别人的感情?”
这一句问得确实厉害,打在周向明的痛处;他一时没有想好应对的言语,匆忙地回答:
“我没有……这个……”
你要老实回答这个问题!人们一看马继松抓住了他的弱点,立即又加强了攻势。
还没等周向明回答,口号声又响起来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周向明必须交代问题!”
“只有坦白交代才是你惟一的出路!”
“此起彼伏,高潮迭起”。
牛奋坐在主席台正中,翘着二郎腿,满意地欣赏着群众这种高昂的斗争情绪,心里满意地想:“群众是真正发动起来了。”
但是,在座的群众中,也有个别人心里感到特别不是滋味。一个是秦力,一个是李纬一。
作为周向明最知己的老同学,看见他置身于这样的境地,身心受到如此残酷的伤害,秦力真是痛彻心脾,可是自己却爱莫能助。不仅如此,在会前党支部书记还一再向他交代:一定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揭发批判周向明的错误;千万不要感情用事,包庇或同情他的错误,这对你将会有很不好的后果!你是个聪明人,要好好掂量掂量!秦力懂得牛奋这番话的分量,这绝不是空洞的威胁。但他一直在犯难:他这个言怎么发呢?他如何去批判周向明?是的,在他们推心置腹的交谈中,都曾说过对领导、对现实不十分满意的话,有时还有些出格。但是,他难道真能昧着良心,去揭发周向明曾经和他说过的这些知心话吗?那样,将把他自己置于何地呢?可是,他如果一一言不发呢?又实在难以通过。须知,他是最大的知情人呀!
置身于会场,他是如坐针毡;如果地下有缝,他会顺着这道缝,钻到地底下去。现在,他只能把头埋得很低很低,生怕书记直接点他的名……
而李纬一呢,他对这样一边倒的批判会,向来是十分反感的。这些年来,类似这样的场面,他经历得太多了:批判别人,挨别人批判,这滋味都是不好受的。今天批判周向明,领导事先特别和他打了招呼:你对这个人早就有看法,事实证明你是有先见之明的,你应该好好地帮助他认识错误,悬崖勒马!
咳!这都是哪和哪呀?在一些具体业务问题上,他确实和周向明有分歧,也确实不同意他所搞的浇铸方案。但是,这个年轻人对业务的钻研精神,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勇攀科学高峰的勇气,他还是很赞赏的!这样的年轻人现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他怎么能忍心和众人一同对他落井下石呢?这不是他做人的准则!现在看到他如此饱受折磨,看到众口一词地批判他,心里只有同情。
震耳的口号声,令他头昏目眩,血压升高。他已经含服两片降伍片了,症状并没有减轻。于是,他在动脑筋寻找一个借口出去躲避一会儿。
谁知正在这个当儿,奇峰突起,又有一位积极分子站起来发言,点出一个要害问题:
“周向明,我请你交代一下你和萧奇的问题:你们之间到庇是什么样的关系?”
对,交代这个要害问题!不少人齐声附和,因为它触及了人们兴奋的神经,不许避重就轻,不许遮遮掩掩!
对这样庸俗的起哄,李纬一更加反感了,他恨不得马上走出去。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谈!在一片嗡嗡作响的吵嚷声中,有一个人从会场的后门走进来高声说道。
大家回头一看,来人竟是萧奇。只见她衣着整齐新颖,面孔严峻而端庄。面对那一齐投过来的惊讶、诧异、好奇和莫名其妙的目光,毫无畏怯之色。只听她侃侃言道:
“我和周向明是很密切的同事关系。我们在工作中互相尊重,互相支持,互相理解,志趣相投,意见一致,我单方面对他产生很深的感情。如果有谁一定要追问有些人对此是很有兴趣的,我可以坦诚相告:我爱上了他!”
众人听见这样的直率表白,都感到非常意外,觉得这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说出的不寻常的话,越发想洗耳倾听下去。因此,整个会议室内安静极了,静得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连李纬一也不想走开了,他想听听萧奇还会说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话来。
这姑娘越来越像她的爸爸了。当年那个绰号为萧老倔的归国留学生,就是这个样子:“经常做出常人不敢做或者不愿做的事情,说出常人不敢说或不愿说的话来;他当初就是因为这个脾气不见粹于那个已经过去的、不堪回首的年代,而英年早逝的。”
谁知其女儿把他的这个特性又继承下来了!当萧奇和他在这里初次见面时,谈起来往事,说到他和她的父亲的情谊,自己也曾向姑娘许诺:在此人地生疏的北大荒,将给她尽可能的帮助。想起来也真惭愧,自己给这个老同学的女儿有过什么帮助呢?因为在技术业务上意见的相左,还给他们出了不少难题;而今又眼睁睁看着她和周向明一同挨批判,他竟然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自己也太无能了……还没等他想下去,只听萧奇又继续讲道:
“但是,直到现在他并没有接受我的感情。”因为他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尽管这是他不情愿的,是一种没有爱情的悲剧性的结合。可是,因为受到种种原因限制,他一直还没能摆脱这种尴尬的困境。他告诉了我这件事情的全部事实和经过,一点也没有隐瞒。因此,我认为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我现在更加尊重他、理解他,所以也更加爱他!在这里,我可以郑重地告诉大家,我的这种爱是纯洁的,神圣的,将是始终不渝的!同时,我衷心地希望组织上和正直的同志相信:周向明是无辜的,他没有任何错误!最后,我还想强调一下:他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在业务上有很大的潜力,有很大的发展前途,是我们中间最有希望攀登到科学技术高峰的人。应该受到保护得到爱护,为充分发挥他的才能创造必要的条件!千万不要伤害他,更不要陷害他!我的话说完了。
在萧奇发言的全部过程,会场始终非常安静,所有与会者双目的焦点,都凝聚在萧奇身上。她才是这场活剧中真正的主角,她的登场,才使这出戏的高潮到来。可惜的是,这个高潮没有持续多久,便进入了尾声。因为,萧奇在慷慨激昂地讲完这段话之后,便转身飘然而去。
不管是书记还是工作队长,不管是积极分子还是普通群众,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个都像哑巴一样,全都怔怔地坐在那里。半晌,牛奋才气急败坏地宣布:
“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