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明的母亲自然是乐观其成。她总觉得他们这孤苦伶仃的娘儿俩，能够和姐姐这样有权有势的人家结亲，以后便有了靠山，这也是她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是，周向明对这门亲事，却是老大的不情愿。从他懂事的时候起，他就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他理想中的妻子，不是表姐这样的姑娘。他看不惯她思想的偏狭与性格上的乖戾，也瞧不中她那缺乏女性魅力的面容与过早发福的体态，更看不起她那矫揉造作的举止与东施效颦的情态。他之所以还和她友好相处，一则是出于对姨母夫妇的知遇之恩与关爱之情，二则出于对母亲意愿的顺从和社会舆论的压力一一似乎他和表姐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周向明也曾试图表示一点不同的意见一一挖空心思找了个反对的理由：”表姐大自己三岁，是不是有点不大相宜？“可这话刚刚出，就被母亲驳回来了。母亲说：
”我恰恰就看中李晴这个优点！“你没听老人们常说吗：”女大三，黄金滚成山。“这样合适的亲事，咱们母子俩到哪里去找呀？孩子，这都是命呀！难得你大姨妈和你表姐不嫌弃咱们家贫困；你可不许三心二意！要不然咱能对得起你大姨妈吗？没有他们夫妇对咱们的照顾，咱们娘儿俩能有今天吗？
经过母亲这一番大义凛然的劝说，周向明内心的不情愿只能勉强地压下去了，可是他的思想问题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呀！因此尽管他仍然和表姐形影不离，内心深处却有长长的距离。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年龄的增长，生理和心理的日渐成熟，他和表姐的这种距离越来越远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周向明在寻找一个适当的机会，和表姐彻底拉开距离，掀去心灵上这一无形的负载。
他苦思冥想，反复琢磨，终于谋划出自认为是个万全之策一拟在初中毕业升入高中时付诸实现。通常，初中毕业生升入高中，是按他们的入学考试成绩来录取并选择学校的。平时，周向明的学习成绩就明显地胜过李晴一筹；他料定：在升学考试时，他的成绩肯定会和表姐的距离拉得很远。那么，他也就不会再和李晴分配在同一所中学就学，两人自然而然也就分开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亦将随着两人空间距离的拉开而自然淡化一当然也就可以摆脱掉表姐的纠缠了。至于婚事，那是后事，反正自己的年龄还不算大，尚有很大的回旋余地，来日方长，那就徐徐图之吧！
周向明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这样做神不知鬼不觉，一切听其白然，问心无愧。
但是，万万不曾想到，就在他的万全之策即将开始实现的前夕，神差鬼使、阴错阳差，他们却变成真正的夫妻了。
事情发生在那年的夏天。
初中毕业考试刚罢，周向明和李晴立即投人紧张的高中升学考试之中。李晴自知功课学得平平，加之慵懒成性，不愿意继续考高中了。但是，李晴的父母却对这个独生女寄予很大的希望，非要她升学不可；哥哥也反对她中途辍学。迫于无奈，李晴只好顺从父母之命和哥哥的意愿。不过，她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希望表弟能和她一同复习功课，帮助她顺利通过升学考试。最初，周向明为实现自己的计划，不想答应李晴的要求。可是，他的母亲却不能容忍儿子的任性，她几乎是命令周向明：必须满足李晴的愿望，认真帮助表姐复习好功课，并且能够顺利升入高中。她耐心地对儿子说：
”姨妈一家对咱们娘儿俩恩重如山，非一般亲戚可比；咱们决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如果你连帮助表姐复习功课这点小事都不答应，岂不令姨妈伤心吗？再说，咱们至今还寄住在姨妈一家的篱下呢！“
母亲讲的道理是完全正确的，对他的要求也是合理的，周向明无法违拗，只好改变初衷，答应陪同并帮助李晴一起复习功课。
复习一般都在姨母家里进行。因为姨母家的房子宽敞、舒适、明亮、清静；饭菜做得也比周向明的母亲做得可口一这是女儿要求母亲做的，也是对表弟的酬劳。
周向明从小就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他既然答应帮助表姐复习功课，也就真心实意地尽到自己的努力。可是，已过二九年华的李晴，对复习功课这种祜燥的事情实在不感兴趣。常常是面前放着一本书，眼睛却盯在表弟那清秀的面孔上；有时周向明要和她分头演算几道数学习题，而李晴却把练习本放在一边，到厨房里亲自煎两个荷包蛋端在表弟的面前，搞得周向明啼笑皆非。有一天，他辅导她复习物理课，而李晴又故伎重演为周向明做荷包蛋，他实在忍耐不下去了，当即向她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情绪，因而直接向她责问道：
”你老是这样心不在焉，还想不想考上高中了？“
你饶了我吧，小明！李晴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周向明，平日在家里她都昵称他小明，我自己知道，做学问，我不是那个料；你脑瓜儿灵，就努力向上攀登吧，攀得越高越好！将来有一天，我能做一个科学家的夫人，每天来侍候你，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李晴在说这番话时，心安理得，毫无难为情的感觉。
不，我不愿意你这样自甘落伍！周向明马上斥责她道，假如你要考不上高中，咱们俩就分道扬镳！他发出第一颗信号弹。
表弟的话说得这样严肃、认真，李晴不得不认真对待。她怕为此失去周向明的感情，便又勉强拿起了课本，认真阅读起来，不时地用一些疑难问题和他切磋。这情景又令周向明颇为感动，心里暗自为表姐高兴。不论如何，她能够努力学习，对她的前途总是有好处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升学考试的时刻来到了。那件不幸的事就发生在考试前夕的一天夜晚。
那一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周向明正好又来姨妈家里和表姐在一起，作考试前的最后拼搏。
本来，周向明想早点回家睡觉，养精蓄锐，以迎接次日的考试。可是，老天爷硬是不允许一倾盆大雨，一直下个不停。直到晚上八点多钟，老天爷阴郁的眼睛，也没闪点缝儿。他只好望着电光闪闪的夜空暗自着急。
事情也真是凑巧：姨妈当天走亲戚去了，恐怕也是因为雷雨的阻隔，未能及时赶回家里来。因此，周向明虽然着急，但也不好骤然离去。最后，他实在无法再等下去了，便站起身来，欲冒雨回家。
你别走了，小明，留下来陪陪我吧！我一个人挺害怕的。李晴向表弟说这话时，眼含着殷切的期待与恳求。
留在姨母家里过夜，过去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今天又是这个特殊情况，表姐孤单一个人守着这么个大宅院，确实也令人担惊受怕。思之再三，周向明只好回过身来，重新落座。
坐定后，他猛一抬头，发现表姐在怔怔地望着他，眼波里有异样的光在流溢。他心里不由一动；但是，马上转过脸去，竭力逃避这种光波的逼射。
两人突然都没有话说了，室内静了下来。耳边只能听见哗哗的雨声。
当当……壁上的老挂钟敲了起来，周向明抬头一看，时针已指向十点了，但是，李晴还没有睡觉的意思。周向明却有点坐不住了，于是便提议说：
”天不早了，睡觉吧！“
好，李晴回答的声音很低，近于耳语，你在哪里睡？她又问。
他一句。
随便！周向明无所谓地应了一声。
你还睡在我的房间里吧！李晴说，我给你铺床。
这是表姐对他的特殊待遇。过去每当他在姨母家里留宿，李晴总是让他睡在自己的房间里，她去和母亲挤在一张大床上。闺房中特有的温馨气息，对一个正在青春期的小伙子，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因此，周向明从未拒绝过，今天当然仍旧听从表姐的安排。
床铺好了，但是李晴还怔怔地站在一旁。
你也去睡吧！周向明对她说。
快去睡吧，明天还得考试呢！
窗外突然又闪过一道电光，紧接着，一声震人心弦的炸雷在房顶上滚过。
李晴吓得双手掩耳，跌坐在床上，一副惊恐万状的情态。嘴里连声说：
”小明，我……害怕……“她望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别怕，别怕，我不是在这里嘛！“周向明也身不由己地坐在床沿上。
电光闪闪，越来越亮；雷声隆隆，越来越响。
”我……泊……“李晴也越发地惊怕，声音在颤抖。那发育成熟的高耸的胸脯，在薄薄的短衫下，剧烈地起伏着，身子不断地向他挨近。
周向明惶惑地望着她，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李晴已经贴他很近了。忽然，一股异样的醉人的幽香，直向他的鼻孔里钻，熏得他的神经晕乎乎的。
不知怎么一回事，表姐突然敞开了布衫，胸脯袒露出来，两朵雪甶的莲花在他的眼前开放着，他一下子晕眩得不能自持。
几乎与此同时，天边又响起一声炸雷，表姐一边连声嚷着害怕，一边张开了双臂，猛地投人到周向明的怀抱之中。
表姐身上的电流，迅速地传遍他的全身。他心神摇荡，身不由己地抱紧李晴柔软的腰肢。表姐把嘴唇送向了表弟，周向明想躲也躲不及了一两个滚烫的嘴唇紧紧地粘在一起，然后一同滚倒在床上……初次尝到伊甸园里的禁果，竟是那样的甘美、香醇、沁人心脾。这就是春宵一刻？
一下子，两个年轻人都醉倒了；此时，雷电消失了，风雨也消失了，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
多么漫长，又多么短暂！
事后，他们谁也不敢看谁一眼。李晴蜷曲着身子，像个孩子似的嘤嘤地啜泣起来。
周向明则感到手足无措。顿时，愧悔猛烈地袭击着他的心。他猛然站了起来，用力推开房门，飞步跨出室外，穿过街巷，向田野里跑去，任凭暴风雨的敲打。
他想：”从今以后，永远也不再见她。“
可是，天缘巧合。就在这个令他终生难忘的夜晚，一个新的生命在李晴的腹中孕育了。她不得不停了学。
那些难堪的日子，周向明羞于见人。
双方家长面临着这样一个尴尬而又严峻的事实，便迅速采取了必要的应急措施一利用了作为副乡长的姨夫的权威，走了后门，为尚不到结婚年龄的周向明和李晴登了记。
次年春天，年龄未满卜七岁的周向明，成了孩子的爸爸一一失足成千古恨。
但是，从此他也再没有踏进姨母的家门。从中学到大学直到分配来北大荒的北方机器厂，他的这个情况谁也没有告诉过，包括最知近的老同学秦力在内。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彻底了却这桩不幸的婚姻。“但是，家庭条件、社会环境、传统观念、法律条文以及宗法道德所构成的束缚，紧紧地捆绑着他的手足，不允许他越雷池一步；他不甘心，可他没有办法，只能像鸵鸟似的躲起来。他自愿来到北大荒，就是鸵鸟政策的具体体现。
萧奇，我实在对不起你，你狠狠地谴责我吧！讲完那段不寻常的经历，周向明更加感到无地自容，只能向她深深地忏悔，不过，我并不是成心想欺骗你；多少次，我想向你讲出这个可怕的事实，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找出理由自我否定掉了；否定一次，我痛苦一次；痛苦一次，我对你的依恋更加深一层；这种情绪越是浓重，也就越发不敢向你吐露真情。今天，面对这样严峻的境遇，我再也不能这样继续地自欺欺人下去了，那样，既会毁了我，也会毁了你一一那样，我的罪孽就更大了！
忏悔的泪水，不禁从他的眼中夺眶而出。他不去擦拭它，任其流去。只有如此，他心里才会感到舒畅些。这些话，在他的心里憋得太久厂，以致形成一种难以融化的块垒，如果再不倾吐出来，会酿成大病的。
萧奇听完周向明泣血的坦白，半晌没有说话，只见她的眼睛里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嘴唇在微微顗动，胸脯在轻轻地起伏。周向明不禁更加紧张起来。他想：萧奇内心深处郁积的巨大愤怒，正在酝酿着一场对他最严厉的谴责。火山即将爆发，岩浆也将喷薄而出，他在作赴汤蹈火的准备一一如果面前是一座烈焰滚滚的火坑，只要萧奇说一声：”你跳下去！他会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纵身一跃“。
他盼的是：”快点解脱，就像刑场上等待那一声枪响的犯人。“
可是，萧奇仍沉默不语，她想什么呢这座火山的岩浆，还要准备燃烧到多高的温度才向外喷吐呢？
快点喷发出来吧！我有可以承受一切的能力。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萧奇终于说话了。想不到酝酿了半天，她竟是这样的一句话，不是火山喷浆，而是春风化雨，你又有什么可以检查和交代的？
这……周向明一时倒难以回答了；他的内心世界充满着某种犯罪的感觉，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萧奇。
至于你我之间的关系，光明正大，碧玉无瑕，无可指摘！萧奇接着说，她没有理会周向明复杂的心态，只顾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因此，你没有理由、也不应该去做什么检查交代；我本人更不需要你为我背什么十字架。其实，你的心事我早有所感，亦有所察，你非常不善于掩饰自己这也是你的可爱之处只是我不想也不愿意说破而已。因为我并不看重这些。我看重的是你的感情，你的人格，你的才华，你对事业的追求，其他，均不放在我的心上。我就是我，不与他人相干一当然，他人与我也不相干！因此，我衷心地希望你，劝告你一你看做警告也可以一不要把我当作你检查中的什么角色一如果你非要检查不可的话；我希望你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顶住强加给你的一切不切实际的罪名！
说罢，萧奇站了起来，拂袖而去，连头都没有回。
周向明如释重负，但又若有所失。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一动也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