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钢工们,今天也充分意识到他们正站在中国机械工业发展的一个历史性的高峰位置上。鸭舌帽下的遮光镜,遮不住他们眼睛中闪烁着的灿灿光彩。他们手持长长的钢钎,天神般地腾跃在炉前、炉后。耀眼的钢光映照着他们紫褐色的脸庞一经过无数钢花熏烤和雕刻而成的粗犷的线条,越发显得他们一个个英姿勃勃,威武雄壮。
他们是今天的钢铁奏鸣曲中一个个最强的音符。
电炉在轰响的奏鸣曲中昂首高歌。巨大的电极,不时伸出长长的脖颈,傲视着它周围的伙伴。它们要与平炉在这场历史性的决战中,争强斗胜,决一雌雄。
天车今天似乎也要大显神威。它伸出特有的长臂,把巨大的钢水包拎了过来,分别安放在各个炼钢炉的出钢口,然后站在一旁,听候号令。
腾腾烟雾中,马达与电极齐鸣,钢花共灯光一色。机器的轰鸣声,鼎沸的人声;传送带的转动,人流的来回穿行……所有这一切,汇成一个无比神奇的世界,犹如在千军万马之中人喊马嘶的疆场。
弹在膛里,箭在弦上,只待战斗的号角吹响。
人们都静静地在原地肃立,一个个神色凛然;周向明站在浇铸的关键位置,他怦怦跳动的心,几乎要冲出胸膛;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地平静。
突然,当当当……的钟声响了,这是出钢的号令。
浇铸现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振,顿时,抖擞起精神来,各自重新审视自己应站的位置。
萧奇最爱倾听出钢的钟声。每听到一次,都使她长时间的激动不已。她认为,这是人世间最壮美、最动听、最振奋人心的音乐,每个音符都会在她青春的心弦上激起共鸣。今天的钟声尤其令她心潮难平。这是她期盼已久的声音。好像她生下来就是为了听到这个声音。她深深懂得:它的旋律的剧烈振荡,对她青春的生命,含有多么深邃的意义!
听到这钟声,周向明的眼睛也骤然亮了,脸上放出一种神奇的光彩,身上同时焕发出一种平日少见的勃勃生机与虎虎活力。
这时,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无数眼波形成一道最强烈的追光。置身于这追光的光轮中,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英俊、挺拔、雄健并充满了阳刚之美。
才碧岫的0光一直随着这追光而游动,她的眼波一刻也不愿离开周向明高大而飒爽的英姿。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的形象一是蕴蓄在她心灵深处的、魂牵梦绕的、推不开、卸不掉的雄姿。
周向明站在高高的指挥台上,挥动那有力的手臂,大声地命令:
”各就各位,出钢!“
随着他的这声号令,三座平炉,两台电炉,同时打开了出钢门。
钢水流出来了,带着强烈的光和热冲出炉门,随之,迸放出万朵金花,金花围绕着一条条炽红的火龙上下翻飞;火龙摇头摆尾,迅猛地钻进钢水包中。
人们似乎听到了钢水流淌时激越的笑声;看见它在流光溢彩。
顷刻间,整个厂房都被飞溅的钢花充满,被钢的热流所辐烤着。
此时,萧奇的心灵被这无比生动、无比绚丽的景象深深地震撼着,沉浸在无涯的激动中。她甚至不无遗憾地想:自己为什么不是个诗人,不是个歌手,不是个画家;否则,她会在这里获得多少激越的灵感,多少优美的旋律,多少绝美的色彩;从而写出多少动人的诗篇,谱出多少美妙的乐章,画出多么瑰丽的景象!她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诗人们,歌手们,画家们,你们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呢?这儿才是文艺家们的灵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啊!“
周向明浑身上下为钢花所围绕,为钢光所辉映。他的手臂在钢花丛中挥动着,钢花在他的周围飘舞。他屹立在大砂型前,挥动手臂,指挥着一个个巨大的钢水包从容不迫地、秩序井然地送到砂型跟前。滚滚烈焰,辐射出灼人的光和热,整个车间如同古书所形容的那样:”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人们周身都如同披上了彩霞,为一道道光环所围绕。“
在每座钢水包前,都有两个头戴安全帽、身穿石棉服、脚登石棉毡靴、手持长长的钢钎、像全副武装的武士一样的浇铸工人,操纵着出钢口。他们在一千多度的钢水面前,毫无畏惧,毫不退缩,现出庄严、自豪、顶天立地的壮烈豪情。
武士们的眼睛都紧盯着周向明。在这里,他是最高统帅。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密切联系着浇铸现场一颗颗紧张的也。
俄而,只见周向明将他的大手猛地一挥:
”浇注!“
随着他这威严的一声命令,几个钢水包对准砂型的浇口,一齐浇注起来。
顿时,车间上下,钢花缤纷,红光缭绕;一条条炽红的火龙,带着胜利的喧哗,步调一致,齐头并进,钻入砂型中去。
此时,萧奇虽然没有直接指挥钢水的浇铸,但是,她的心就像天车拎着的钢水包,高悬在空中。
她清醒地意识到这次大型铸件浇铸工程的分量,它不仅仅是北方机器厂新产品试制能否成功的关键,也是对我们新中国的机械科学在向世界高峰攀登中能否达到预定3标的严峻考验;它不仅仅影响本厂事业的发展,还关系到浇铸现场许多人的前途和命运;关系到与此相关的一些人的升迁与浮沉。
不知为什么,萧奇竟然产生一种破釜沉舟、在此一举的赌命感。这种感觉还相当强烈,欲罢不能。
可是,周向明的眼睛却放射出一种充满自信的光芒。
周向明有这样一种禀性:在人际交往中,他通常表现出腼腆、羞怯和不能自主的慌乱;但是,一旦进入他所熟悉的技术业务工作的规定情景中一特别是他所酷爱的现场浇铸,什么忧愁、苦闷、疑虑、烦恼和种种不快,便统统一扫而光;留下的是果断、豁达、明朗,一种快刀斩乱麻、挽狂澜于既倒的大无畏气度。
现在,出现在萧奇眼睛中的周向明,就是在千军万马中坐镇中军宝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并稳操胜券的统帅。
于是,她那跳荡不安的心,又慢慢镇定下来了,而且产生了某种莫名的自豪感。从而,又把关注的目光从周向明身上转向钢水包正在哗哗流淌的钢水上。
浇铸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五个钢水包的钢水几乎同时流进了砂型;砂型在大压铁的卫护下,纹丝儿未动;只是在几个冒口上重新放射出红光一火龙的头从这里探了出来,窥视焦急等待的人。内行的人都知道,这是浇铸取得成功最初的征兆。
浇铸现场周围的人们,不由得激动地欢呼起来。他们一齐涌向周向明。工人们用粗大的黑手,把他抱了起来,然后又高高举了起来,最后索性把他抛向空中。有的人的口中还发出难以辨清词汇和声调的欢呼声。
纯朴的人们,用纯朴的举动,纯朴的声音,表达他们内心深处纯朴的感情。
萧奇那激荡着的、沸腾着的、无法遏止的喜悦的情感洪流,一下子和在现场欢腾的群众感情融会到一起来了,她身不由己地被工人们推搡到欢呼雀跃的群众中来。工人们对这位现场浇铸副总指挥,同样充满亲切的敬爱之情,也不约而同地把她抬起来了,并且和周向明拥在一块,共同围着砂型欢呼,反复地兜圈子,呼喊跳跃;欢乐的叫喊声不绝于耳,似要冲出房顶,飞向云天之外。
两位现场总指挥靠到一起来了。萧奇更加清晰地看到了周向明的那张无比亲切的面孔;在兴奋中,这张面孔变得更加英俊、挺拔,更富有魅力。不知前边有一种什么力量在吸引着她,后边又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在推动着她,她就势一下子扑到周向明的身上。
于瞬时的慌乱中,周向明也张开了双臂。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俩竟然紧紧拥抱起来。
欢乐的人们情绪达到了高潮,有的人在高呼万岁。
他们俩忘却了身外的一切,拥抱着不愿分开……
请大家安静!这时,突然在参观的人群中,传过来一声断喝。
人们似乎并未听到这个声音,仍然浸沉在欢乐之中,围着周向明和萧奇在雀跃。
但是,几十个持枪的值勤民兵,气势汹汹地从四处聚拢过来,走到了雀跃的工人面前。为首的那个人,板着铁青的面孔向工人们大声命令道:
”立即把周向明和萧奇两人放下来!“
周向明和萧奇闻声如梦方醒。这时,他们方才意识到刚刚的失态,赶快从彼此的怀抱中推开对方。不过,他们尚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后果。
现在,浇铸工作就进行到这里!那个人继续命令道,除了周向明和萧奇两个人留下来以外,其余的人统统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因此,谁也没有遵命立即走开。
这时,车间党支部书记李收走到惊愕的人们面前来了,他向莫名其妙的工人们解释说:
”这是工厂保卫处安得力科长的指示,请大家自觉服从,自动散开!“
既然书记发话了,人们只好乖乖地听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慢慢离去。
众人散去之后,浇铸现场只剩下周向明和萧奇两个人,其他的都是荷枪实弹的值勤民兵。但是,车间主任杜洪没有骤然离去。他远远地站在一旁瞅着,脸上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惹得工厂保卫处的保卫科长亲自来到车间里,指挥实际进行操作的人。瞧那阵势,令人胆战心惊。
铸钢车间党总支书记李收,技术副主任林杰,冶金处的党支部书记牛奋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离去了。处长冯骥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想和杜洪说点什么,但是,一看气氛不对头,也迟迟疑疑地走了。
本来是热气腾腾的浇铸现场,一下子变成杀气腾腾的战场。
此时,两位现场浇铸总指挥,已被全副武装的值勤民兵包围在一个地方。民兵们一个个虎视眈眈,如临大敌。
你们两人现在到保卫处去一趟!正言厉色的保卫科长安得力,气势凌人地命令着周向明和萧奇,正如人们所常说的:满脸的阶级斗争。
一见保卫科长,周向明已经想起这位权威人士的来历了,秦力曾经多次讲到此人如何惩罚他的故事一去年,秦力为了在上海一家刊物上发表一篇文章,被安得力以泄密为名,进行了多次的批评和申斥,并且促使冶金处的团支部给了他严重警告处分。他和秦力的女友鄂古丽是从同一个屯子里走出来的精英,是达斡尔族出类拔萃的人物;安得力钟情于鄂古丽已经很久了,一直锲而不舍地追求着她。最近,小鄂的父母来到工厂向党委告状,都是他的指使和安排,因此,对他们俩的婚变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这个人很厉害!一般人惹不起。秦力曾经多次对周向明说。
现在,这个厉害的角色又来对付他了。周向明心里惴惴不安。
为什么要我们去那里?没等周向明表态,萧奇说话了。她知道保卫处是什么样的地方,它好比是社会上的公安局,人们常说的专政机关。我们犯了什么法了?她在质问安科长。
到那里之后你们自然就知道了!不容分说,安得力便吩咐站在旁边的几个横眉竖眼的值勤人员,你们把他们俩押送过去!
我们哪里也不去!萧奇毫不示弱地表示。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此时,还是周向明脑子更冷静些,他低声对萧奇说:
”别和他们争了,到那里再说吧!总归有讲理的地方。“
萧奇果然不再说话;但她内心的愤怒,从起伏的胸膛和倒竖的双眉上可以体察出来。她也已经理智地感觉到:”在这里进行抗争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于是,他们俩顺从地随着押送的值勤人员,去工厂保卫处。
出了车间大门,他们感觉天色骤然暗了下来,马路两旁的电灯发出淡黄的光。夜色正浓,万籁俱寂,只有金属加工车间隐隐传来机床的转动声音。
萧奇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是午夜后两点钟了。这是每天最冷的时刻。一阵寒风吹过,袭人肌骨。由于身上仅仅穿一身工作服,她有些不胜其寒的样子,于是,下意识地向往周向明跟前靠一靠;但立即被值勤人员感觉到了,向他们俩呵斥道:
”你们俩不许靠近!“
萧奇本来不想听从他们的命令,可是,周向明却自觉地服从了。她向他瞪了一眼,可惜,天色太黑,他似乎没有觉察。
保卫处的门紧挨着工厂的大门,与行政办公大楼毗连,是一排厚壁、钢窗、近乎古堡式的平房。平0,总是有荷枪实弹的人员在站岗,戒备森严;职工们对它无不望而生畏,不敢问津,因为它是对敌人实行专政的地方。
周向明和萧奇被押送到门前,脚还没有站稳,立即被安得力科长领进一间黑咕隆咚的房子里。房子很低,窗子很小,都有钢筋制作的护栏。可能好久没打开了,所以室内霉味熏人,萧奇只好用手绢把嘴捂上。
他们刚刚进去,随后又陆续进来好几个人,有铸钢车间和冶金处的保卫干事,还有两个运动工作队的队员,其余的都是保卫处的干部。他们一个个怒目圆睁,神情极为严肃,脸上布满了层层彤云,似乎一声炸雷响过,便会落下倾盆大雨。
房间里没有什么陈设,只有几条未经油漆的白木长条発子。凳上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没有人招呼他们俩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