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种种迹象表明:人们最敏感的触觉,已经触及到他和萧奇的关系上边来了。今天,连日理万机的厂长,也专门把他们俩叫去,询问这个敏感的问题。不必多想便可知道,赵风决不是仅仅出于对浇铸进度的关心,才再三询问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厂长的叮嘱也决不是轻描淡写的警告。他从厂长的态度和语气上分明可以意识到问题的严肃性和严重性。
他知道,自己正处于生活的十字路口。
他知道,他和萧奇的关系也正处在十字路口。
因此,命运之船,正行驶在一条难以预测的险峻的航道上。
他的心现在纷乱极了;它与眼前这幽深静谧的环境多么不相称啊!
他怎样才能解脱眼前的困境呢?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身子一动也不动,任凭各种思绪在脑海里紧张地搏击。
天街夜色,清凉如水。
如水的凉意,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终于还是站了起来,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沿着长长的江堤,迈着如铅灌的两条腿,带着无法挥去的纷繁思绪,走回宿舍。他已经多日未回单身宿舍去住宿了,一直在浇铸指挥部里过夜,那里几乎成了他的家。那里对他更亲切,更舒心。
但是,那天夜间发生的保卫人员查夜事件,加上全厂都已进人运动状态,他不能再回那里去了一这也是他感到烦恼的事,铸钢车间技术副主任为什么盯上他和萧奇了?他们并没有什么非分之举呀!唉,生活为什么会给人这么多的折磨呢?他兀自痛苦地摇了摇头。
没走多远,忽见对面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此人脚步蹒跚,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的。走到跟前一看,来人竟是秦力。他叫了秦力!
来人正是秦力。他也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难题。
那天,鄂古丽在工厂招待所里和父母话不投机不欢而散之后,两位老人当然不能善罢甘休。次日,他们便找到了他们在保卫处工作的那位老乡安得力科长,向他诉说了他们和女儿谈判的经过,并请安科长关心他们的家事。
其实,安得力对他们的家事是非常关心的。
他是看着鄂古丽长大成人的。这小丫头从小并不怎么出众,黑瘦的小脸,梳了两个羊角辫,见了生人连话都不敢说。他压根就瞧不上她,当然没把她放在心上,虽然同住一个屯子,两人几乎没说过多少话3谁知,女大十八变,成人之后,她竟出落得那么漂亮,真是他们达族中少见的美人;特别是她中学毕业进了工厂当了化验员之后,春风得意,不仅越发光艳照人,更显得楚楚可人,彻底摆脱了屯子姑娘的俗气和少数民族的土气。于是,便引起了安得力对她特殊的关心和日益增长的兴趣。
工厂保卫科长觉得,如果能够和这样的家乡姑娘配成一对儿,对他来说,虽然有点降格以求,但并不是件令人委屈的事。于是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逮住这只可人的小鸟儿。
安得力对这门婚事是稳操胜券的。因为,他和鄂古丽同属达斡尔族,又是他们这个屯子里的拔尖人物。根据他们的习俗,达族和异族是不能通婚的,只能在本民族内择偶。这就使他具有绝对优势和十足的把握。因此,便向鄂古丽发起了强大的攻势。
他本来以为:女化验员对他的青睐,一定是受宠若惊,会立即欣喜地投入他的怀抱。谁知,事情竟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一鄂古丽婉言而坚决地拒绝了他的好意。一开始,他还以为这是一般姑娘都怀有的那种羞涩的矜持,不足为虑,故仍然锲而不舍、坚定地追求着。但是,姑娘拒绝的态度也随之越发坚定了。
此时,他才感到情况有异,不可掉以轻心。
于是便进行跟踪侦察。在这方面,保卫科长并不缺乏聪明才智。很快地就侦察出来事情的究竟一一原来,她被北京来的那个大学毕业生秦力勾搭上了!
这是安得力绝对不能容忍的!他一一个剥削阶级出身的臭知识分子,凭什么和他这个根红苗壮的保卫科长较量?
当然,他不可能直接干预人家的自由恋爱,他还有起码的法律常识。他进行了迂回的战斗一巧妙地通知了鄂古丽的父母,他知道这两位老人会如何对待这件事。
果然,就像他所预料的那样,两位老人立即从家乡赶到工厂来了。当然,他也尽了乡亲之谊一利用自己的职权,为他们安排在工厂的招待所住下,然后静观他们一家三口怎样来演出这台戏……
安得力似乎对这个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对如何处理这件事也已经胸有成竹。当二位老人向他请教下一步怎么办的时候,他假装思索了一会儿便拿出了一个成熟的主意:先去党委统战部,请他们出面解决;如果统战部解决不了,就去直接找党委副书记郑向鸿,当面向领导陈述情况。而且,他还具体告诉他们,怎样找到并和郑书记谈话,才会有理想的效果。
按照安得力指点的路子,两位老人首先到了党委统战部。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年轻的科长。问明来意之后,这位科长竟然做起两位老人的思想工作。科长笑着说:
“老人家,现在时代不同了,年轻人的婚姻大事,由他们自己处理吧!”老人们就甭操这份心了。汉族小伙子没啥不好,他们也懂得孝敬父母。
这种答复,当然不能使两位老人满意,当即直接去党委。就照保卫科长事先教给他们的办法进行一理直气壮地向党委办公室的接待人员提出要求:希望和党委主要领导对话,解决民族纠纷!
党委副书记一听说是这么严肃的问题,立即接见了二位老人。开门见山,老头鄂尔特便把问题的来龙去脉简单地作了介绍。他的汉话虽然说得不很利落,但却很会抓住重点,而且很快地把要害端了出来:
“我们的女儿乃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决不能和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结婚!”
另外,老太太云都玛也及时地对老头子的话进行了补充,她再三强调说:
“我们只有鄂古丽这一个独生丫头,要靠她来养老送终哩!”她若和一个风俗习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汉族青年结婚,将来怎么在一起生活?她要是跟他一起远走高飞了,谁还来管我们老两口的死活?
说到这里,两位老人声泪俱下,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同时,还带有威胁意味地提出要求来:
这件事一定请厂党委给俺们贫下中农做主,早点儿帮俺解决了!不然,俺们只好去省城那疙瘩求省委解决;再不然,就去北京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求情了。
党委副书记郑向鸿一向是位政策观念很强、脑子里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的人,何况现在又是在运动刚刚开始的关键时刻。听罢老人的诉求后,立即表态:
“民族之间的纠纷事无大小,麻痹不得,这件事情党委一定要及时处理!为了增强民族团结,为了巩固工农联盟,一定满足你们二位老人的合理要求!请你们二位放心。”
看到书记对此事如此重视,表态又这样坚决、干脆,老人心里都感到热辣辣的,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向书记深深地屈身过膝鞠了一躬,行了达族人最高的礼节,说了最感激的话,表达了最衷切的谢意,然后才离开党委办公室。
送走老人之后,党委副书记立刻指示办公室的秘书,要她通知冶金处党支部书记牛奋:“尽快让技术员秦力到厂党委来,郑书记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面谈。”
当时秦力正在他们铸造科内伏案编制技术工艺,听到党支部的通知,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笔,赶赴厂党委。
走在路上,秦力的心感到忐忑不安。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惊动了党委领导,而且要亲自找他谈话;这是他平日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是自己那个倒霉的剥削阶级家庭出了事?还是平日言行不检点出了差错?或者是不小心哪篇文章出了格、犯了规?脑子一时乱糟糟的,理也理不清。现在,运动刚刚开始,来势又这么猛烈,会不会拿他当典型第一个开刀?要是这样,那他可就前途叵测、吉凶难卜了。这些年国家搞那么多政治运动,凡是作为典型的人,几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秦力步履艰难地来到了党委办公室。当他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绍之后,很快便被人领到了党委副书记的面前。使秦力料想不到的是,党委副书记的态度和蔼可亲,竟然让他坐在他身旁的皮沙发上。这使他的心稍稍轻松一些。他正襟危坐等着书记要和他谈话。
不料,谈话的进程竟然非常简单。书记几乎是直截了当地问他:听说你正在和一位达斡尔族的姑娘搞对象?
秦力躲开书记那强烈的居高临下的目光的逼视,怯生生地回答:刚刚开始相处。字斟句酌,说得很有分寸。
据反映,人家的家长不同意,而且态度很坚决!党委副书记的面孔由和蔼变得严肃起来,虽然是发问,但语气很肯定。
她正在和她的父母商量。秦力对书记的话既不好肯定,也不敢否定,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里边有个民族问题,这是个大问题,处理不好,会出娄子的!书记没有理会秦力的话,只顾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语气也越发地严峻了,我们是个多民族的国家,咱们这里又是多民族聚居的地区,民族问题是个极为敏感的问题,决不能掉以轻心!因此,为了顾全大局,你应该做出必要的牺牲!从现在起,你必须和这个姑娘断绝恋爱关系!话说得斩钉截铁,未留下任何回旋余地。
听了这番话,秦力的脑子清楚了:原来党委副书记找他来为的是这件事,而不是什么政治问题,他的心稍稍放宽了些。但他不想轻易地屈服,想辩解一下。于是,便把身子挺了一挺,说:
“郑书记,我想……”
“你不要讲下去了!”党委副书记似乎已经知道秦力想要说些什么,马上制止了他,这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是党的决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随后,书记又点出了一个要害问题:秦力同志,你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也很复杂,但这都是你自己无法选择的;可是,你的前途却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现在运动刚刚开始,对你是一个很好的考验机会,希望你能够经得起考验。之后,书记又言之以理,动之以情,晓以大义,示以利害,最后归结为一句话:“必须按照组织的意见办!”
还没等秦力回话,书记便把手一挥:
“好,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处理一下吧!”
秦力看起来是别无选择了。当天晚上,当他和鄂古丽又不约而同地来到自己的新房时,他立即把这个严峻的情况告诉了她。姑娘听罢,脸色顿时气得煞白,当即表示:“坚决不服从父母之命、党委之令”。她说:
“和谁结婚是我个人的自由,受到法律的保护,任何人都无权干涉!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她还向秦力说:我就是非你不嫁,嫁定了!他们要是不给我们登记,我就搬到这里来住,和你先同居,生出孩子来让他们瞧瞧!”
姑娘一副豁出来的架势,那股泼辣劲和平日那种小鸟依人的模样儿迥若两人。秦力此时真是既感激又感动。
可是,秦力却没有这样的决心一实际上是没有这个胆量。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被折腾成惊弓之鸟的小知识分子,在今天阶级斗争的风声鹤唳中敢于对抗党委的指示吗?因此,他耐心地向鄂古丽说:
“小丽,我衷心感谢你对我真挚的爱,这是我最大的幸福!可是,咱们不能这样做,那样后果不堪设想。你先别急,咱们再慢慢想办法。如果你能把你的父母说服了,让他们收回成命,一切都好办了!”气愤过后,小鄂也冷静下来,觉得秦力的话有道理,因而说道:
好吧,我再去和他们说说看!说罢,又扳过秦力的头,用力地吻了他一下,推开门走了。
鄂古丽走后,秦力的心还是忐忑不安,难以平静。于是,就走出家门,不知不觉漫步来到了江边……
当时,秦力正低头走着,脑子里还在想着自己的难题,闻听有人叫他,猛一抬头,他立即也认出来了,惊讶地问:
“周向明!怎么是你?”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来这里?周向明未0答他,反而向秦力问道。
秦力满腹忧愤正无处倾诉,现在却在这里看见自己亲如兄弟的老同学,当然想一吐为快。于是,他一把拉着周向明的手,来到身旁一张长椅边坐下,几乎用哭泣一样的声调说:
“我正想去找你呢,我现在为难死了!”他把周向明的手握得很遥远的北方紧,生怕他会马上走掉似的。
周向明心疼地看了他一眼。在幽暗的夜光中,秦力的眉头皱成了疙瘩,头发蓬乱,胡子连鬌,和平日潇洒倜傥的他,判若两人。周向明立即觉察到他一定碰见了极不顺心的事,因而连忙亲切地说道:
“快说说,你怎么了?”
于是,秦力便把近日他和鄂古丽的困难遭遇一口气向自己的老同学和盘托出,连今天小鄂那番破釜沉舟的想法都讲了。
周向明默默地听完了秦力的倾诉,半晌没有做声。这确实是个很难破解的难题:本来这民族问题就够棘手的了,恰好又碰在搞运动的风头上,而中间又有保卫科长插了一脚;思索良久,也没想出一个好的办法,不由脱口说道:
看来是有点不好办!
实在不行,我就豁出去了!秦力握了握拳头狠狠地说,就按小鄂的意思办:“先同居,然后任其发落好了!为了爱情,死也值得!秦力这话说得很悲壮,听起来也痛快,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说的话,周向明暗暗佩服老同学的勇气;可是,认真思索起来,又觉得这个想法很不现实;在此时此地,环境根本不允许你这样做。”于是,他向秦力进行了理性的分析:
“你绝对不能这么做!在这种时候,死都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地去死!”他列举了这些年来各种政治运动被整的对象的可悲下场和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困境,从而得出结论:如果只任感情驱使,不计后果,只会落得个鸡飞蛋打,双双倒霉,前景不堪设想!
休看这个书呆子老同学胸无城府,平时对生活中的复杂社会现象很少发表见解,今天这种分析却合情合理,头头是道。秦力只能默默地表示赞成。
两个人坐在那里,脑子里开动了所有能够思考的机器,总也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最后,周向明终于想出了不是办法的办法:我看解铃还得系铃人,还是让小鄂去做做她父母的工作吧!如果两位老人松口了、事情就有转机了。
秦力想,这真是不谋而合了。他和小鄂刚刚不也是这样计议的吗?于是,也便同意地说:
“那就让小鄂去试试吧!”
此时,已经快到半夜了,他们俩不得不站起身来往回走。本来可以一路同行的,但周向明今天晚上不想去指挥部了。因此走了一会儿两人便分手了,秦力仍回他们的新房,周向明则直奔单身宿舍。
进了楼门,上了楼梯,离很远他就听见他们的宿舍里的人仍在说话,七嘴八舌,高声大语,似在为某件事情而争论;隐隐约约好像还有人点到他的名字。他有些奇怪,为什么到这么晚了大家还不休息呢?不过,他没有介意。走到宿舍门口用手轻轻一推,门就被推开了。原来,室内挤得满满登登,有的还是另外宿舍的人。里边烟雾弥漫,直呛鼻子。谁知,他刚刚踏进门槛,室内嗡嗡作响的交谈声忽地戛然而止。大家一齐把目光集聚在他的身上,好像他是个天外飞来的外星人;更令他难堪的是,人们纷纷站了起来,一个个鱼贯而出。哎,哎,大家别走,尽管唠嘛!周向明真诚地向大伙儿说。天不早了,该睡了!人们一边走一边笑着对他说,你也该休息了!
周向明顿时觉得很壏尬,脸上发烫,心里骤然萌生一种孤独感。等室外的同事走完后,他往床上一躺,便睡了,连衣服都没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