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明从铸钢车间走出来,本想回到自己的宿舍躺一会儿,可是,一看腕上的手表,已经近早晨三点钟了,走到宿舍需要半个小时,哪还有时间休息?走着走着,他突发奇想:何不到秦力的新居休息一下呢?秦力早已把这件喜事告诉了他,有一天还顺便领着他和萧奇去看了看。新居就在铸钢车间附近,出了工厂西边的小便门便到了。现在,他们俩还没结婚,小鄂还没搬进去何况她今天正上着夜班八闯进去也没有关系。于是,折转身来,就直奔秦力的新居走去。
远远看去,秦力家里的灯光还亮着呢!这个家伙肯定又在熬夜写文章一这是他的家常便饭。以前在集体宿舍,开夜车不方便,怕影响别人睡觉;现在好了,独居一室,可以肆无忌惮了。这也是他如此迅速搬过来居住的原因。
他疾步走了过去,上前用手轻轻地敲了敲门,半晌,里边才有反应,只听秦力问了声:
“是谁?”
“是我。”
“你是谁?”
“周向明!”
秦力忙地把门打开,只见周向明穿了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站在门外边,他有点吃惊地问:
“有什么急事,这个时间打门叫户地到这里来?”
啥急事也没有,就是想就近到你这里躺一会儿!说罢,早已迈进室内,一边脱去工作服,一边解释他到这里的原因,然后,往炕上一躺。然而又立即坐了起来问道:
“小鄂不会回来吧?”
你想哪里去了?她现在怎么会到这里来?秦力笑着说,你难道没看见,她是和你们一同加班的?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不加班,她也不会来这里住的!
那就好……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打起鼾来了。
秦力爱怜地望了一眼这个老同学,只见他眼窝发青,胡子满腮,蓬头垢面一一这些日子,可把他累坏了!他轻轻地把周向明的皮鞋脱下,随后给他盖上棉被;然后,他仍回到自己的炕桌前继续自己的创作。他正在撰写一部以工厂生活作背景的长篇小说,写得很顺,因此拿起笔就不愿放下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感觉也有点熬不住了,上下眼皮直往一块沾。于是,便放下笔,紧挨着周向明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周向明感觉脸上暖融融的,睁眼一看,已经旭日临窗了。他连忙坐了起来,看看手表,七点钟过了,旁边的秦力鼾声如雷,睡得正香呢!他不忍叫醒他,又不得不叫醒他,因为他也必须按时上班;现在工厂里的工作这么忙,谁也是不能偸懒的。于是,他推了一下秦力,同时叫了声:
“到点了,该起来上班了!”
秦力一向睡觉比较轻,立刻便醒了,揉了揉眼睛,惺忪地问:
“几点了?”
快一点儿起,现在上班还来得及!周向明说,趁秦力在穿衣服,他又关心地问:看来,你们俩的事没什么问题了吧?
现在还很难打保票!秦力说,她的父母马上就要来看她了,就看二位老人的态度了。我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说罢,他又问周向明:你们的事呢?
从现在看进展还算顺利,周向明说,如果没有特别的干扰,年底完成任务有把握。
我不是问的这个,秦力笑着说,我是说你和萧奇的事。
现在还提不到日程,周向明非常不想提这件事,想马上遮掩过去。哪有心思想这些闲事!
我说老兄,你的想法总是不对头!这终身大事,怎么叫做闲事?秦力批评他道,你该认真地考虑考虑了!萧奇这样的姑娘你再不满意,还想找个什么样的?不要再犹豫了!花开堪折直须折,莫等花谢空折枝。他引用了一句古诗以示警。
我现在一句两句话和你也说不清,周向明又皱起了眉头,秦力早就感觉到他的这个特殊表情了,过去每当和他谈起这个问题,他都这个模样;只见他用力地抿了抿嘴,然后说道:等眼下的任务完了,我要好好和你聊聊,听听你的意见,帮我拿拿主意!现在别说了,咱们俩该走了!
这么一来,秦力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于是,便尾随着他走出了房门。临分手时周向明又笑着对他说:
“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鄂古丽的父母刚刚来到工厂的招待所住下,就和女儿闹翻了。
原来这二位老人此行看望女儿,是有着特殊的目的的。
这老两口男的叫鄂尔特,女的叫云都玛,住在离龙富屯不远的江富屯,都属于疆城市管辖。他们本是一对渔民,以打鱼为生。过去,这嫩江里产的鱼是很多的。人们曾经形容说:棒打狍子瓢3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其丰饶可见一斑。鄂尔特是打鱼的好把式,一网下去,就是几十斤,可以卖上十几块钱,生活是很富裕的。只是公社化以来,从关内跑到这里的人大大增多了,不久前又盖了大工厂,嫩江的水也不像过去那么清了,鱼儿也少了,不仅瓢舀不上鱼,连网也打不着鱼了。鄂尔特只得从渔业往农业上转移,以种田为主了。好在家里人口少,负担轻,又有在工厂工作的女儿接济,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老两口住在乡下原本生活得好好的,根本没有前来工厂看女儿的打算。但是,最近突然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女儿交了一位汉族男朋友,而且快要结婚了。告诉他们这个消息的人名叫安得力,是跟他们生活在同一屯子里的老邻居,他现在和女儿同在北方机器厂工作。听说还是工厂保卫处的科长,是他们屯子里出来的大人物,他的消息应该是不会错的。
这消息令他们老两口大吃一惊,不啻天塌地陷。和异族结亲,这在达斡尔族是从来没有发生的事。他们俩夫妇只有这个独生女儿,还指望她来养老送终呢!现在找了个汉族的对象一据安科长说,此人还是外地来的,将来成了家,工作一调动,女儿肯定随丈夫而去。那时剩下他们这两个老人,谁来照顾?
因此,听到消息后,他们立即从家乡赶到工厂里来。说是来看女儿,实际上是向女儿大兴问罪之师的。
鄂古丽似乎也预感到父母此行是来者不善,因此便格外小心伺候:先把老人安排在工厂的招待所住下。
这事做起来也很不容易。因为工厂只有这样一个招待客人的地方,平日客人住得满满的。她是通过一位老乡找到招待所的负责人走了后门才安排上的。小鄂人缘好,长得漂亮,称呼人嘴又甜,所以总是有人愿意帮她的忙。另外,一位服务员悄悄地告诉她:招待所所以这样痛快接待二位老人,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你们家的邻居、保卫科的安科长事先已经和所长打了招呼。保卫科长的面子还是被人看重的。
小鄂心里自然有了警觉。不过,她装作不知道,仍然告诉父母,是她自己求人帮的忙。
可是,父母并未领她这个情,刚刚住下第一个晚上,一家三口便谈崩了。
母亲首先开门见山地问女儿:
“听说你最近处了个对象?”不过声音很柔和。
“你们听谁说的?”小鄂反问母亲。
你先别管听谁说的,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老头鄂尔特的话却很生硬。
鄂古丽心想:“这件事反正也瞒不住,迟早都得让老人知道,那么就干脆实说了吧!”于是,就毫不含糊地说:
“有这么回事。”
老两口对望了一下:他们没想到女儿会回答得这么干脆。既然如此,他们也就别拐弯抹角了。于是,老头便更加直接地发问:
“对方是达族的还是汉族的?”
是汉族的!其实秦力应该属于满族。但因为他的母亲是汉族人,满汉族之间早已没有什么差异了,所以秦力一般也不特别强调自己的民族属性。
啊!是真的?老两口原来听说此事时,还有些将信将疑;因为,女儿从小长这么大,一直听老人的话,大小事从不自作主张,决定她自己的终身大事,还能不首先和父母打个招呼?谁知女大十八变,到现在变得不可理解了。你为什么偏偏要找汉族的?你难道不知道咱们达斡尔人的规矩?父亲板起面孔向女儿质问。
鄂古丽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了,她低下头来紧张地思索着对策。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父亲等得不耐烦了。
达族里我找不到合适的!她终于思忖出来一句话。
谁说达族里头没有合适的?父亲不满地说听说你们工厂里有好多达族职工嘛!
这时,母亲在旁边忍不住接过来父亲的话茬:
“是啊!比如和咱们一个屯子的安得力不是很合适吗?”
经母亲这么一提醒,鄂古丽顿时全明白了,原来这件事的根子出生在这里!
她确实认识这个安得力。他本是他们那个屯子的民兵队长,后来人民公社成立后,升为公社的保卫股长;北方机器厂兴建时,他竟被调到工厂,一下子又成为保卫处的保卫科长。他们屯子都引以为骄傲,似乎是达族出了个大人物。安得力自己也觉得年轻有为,总是趾高气扬的,端出个不可一世的架势。
鄂古丽对他这一点特别反感。一来,她一点也不喜欢他的那个尖嘴猴腮的模样;二来也厌恶他的那种小人乍富的做派,因此从来不愿和他打交道。
可是,安得力却不然。他对小鄂充满了好感,借着老乡的关系,经常表示出特殊的关心;有几次他还以检查安全保卫工作为名,专门到小鄂的宿舍去看望她,并且嘘寒问暖以示关怀,临走嘱咐她:有什么困难,尽管直接去保卫处找我,我会尽量帮助你的!亲不亲,故乡人嘛!总之,千方百计地套近乎。
但是,安得力的种种好意,都被小鄂婉言谢绝了,并且想方设法躲着他,尽量少和他接触。自从她和秦力好上了之后,安得力曾经有意无意地劝告过她说:不要听信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的花言巧语,他们多半是靠不住的,小心上当受骗;何况咱们达族和汉人不通婚,你的父母也决不会同意的……
当时,小鄂都用话把他支吾过去了。她告诉这位老乡: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只不过在一起跳跳舞而已,她年纪还小,不考虑个人的事。
一开始,安得力相信了她的话,也就没以为意;没曾想,她竟然申请要房子了,而且居然还申请到手。这一下,安得力慌了手脚。但自己一时又没有办法阻挡,想直接找小鄂谈话,又怕碰钉子;思之再三,他才赶紧给她的父母写信,告知他们这个紧急情况,要他们遥远的北方尽快采取措施,阻止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以免铸成大错。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两位老人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心里搞明白之后,鄂古丽的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便直白地向父母说:
“你们不要提那个安得力,好不好?”
“为什么?”人家很关心你嘛!
我不要他关心,我讨厌他!小鄂更加直截了当。
你、你……老头一时气得说不出来话了,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要婚姻自由!小鄂把头一扬。
我就是不给你这个自由!老头一拍桌子站起来了,我告诉你:你马上和那个汉人把关系断了,否则,我不要这样的女儿!
随便你!小鄂也站了起来,把小辫一甩,将眼泪一抹,破门而出。
一家三口,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