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救工作连续进行了五天,虽然最后连当地驻军也参加了搜救行动,但始终没有找到李经纬的遗体。他们想到李经纬可能已被冲进了黄河,于是顺着洪涧河,走到洪涧河汇入的猪龙河,又顺着猪龙河一直找到黄河,在黄河宽阔的河滩上四下寻找,终未找到李经纬的尸体。在那支寻找的队伍里,有市政府办公室的人员,有阎庄村的百姓,有水利部门和黄河河务管理部门的人。
到了第五天的傍晚,当晴后的太阳收下它最后一缕血红的光芒之后,陈市长在他的办公室,召集了全体搜救工作领导小组成员开会,最后形成一致意见,搜救工作到此结束。之后,市政府成立了善后工作领导小组,专门来处理善后事宜。陈市长和冯秘书长亲自到了李经纬家,去安慰宋秋月和他们的女儿。
宋秋月躺在床上,她已三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她脸色蜡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瑶瑶蹲在床边,拉着宋秋月的手在抽噎。
陈市长说:“李市长是党和人民培养出来的优秀共产党员,他临危不惧舍已救人的精神是值得全市人民学习的。”
宋秋月翻个身,狠狠地瞪了陈市长一眼。
冯秘书长说:“李市长是市政府办公室的骄傲……”
“骄傲个屁!”宋秋月陡然从床上弹起来,朝冯秘书长大声吼道,”都是你们害了他,你们要是对他公正些,哪会有今天,都是你们害了他啊!”
他们把抚恤金放在了宋秋月的床头,想悄悄溜走。快到门口时,宋秋月拿起那个信封,一下子摔到了冯秘书长的背上。朝他们骂道:“滚,滚,你们给我滚!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李经纬到了阴间也不会放过你们!”
瑶瑶无望地哭道:“我要俺爸哩--”
数天之后,在市殡仪馆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办公室的同志们停下手头的紧要工作,来为他们的同行送行。在那人群中,有已亡故的党泽明科长的爱人。当人们看到那位面容憔悴、寡言少语的妇人时,悄悄议论道:“党科长死还不到一年,李科长也死了,咱办公室要咋哩啊!”
老冀拖着骨瘦如柴的身体也来了。他在车里先过足了瘾,然后在李万基的保护下,走进了会场。
在殡仪馆大厅的台阶上,施桂枝对走在身边的那个朋友低低说:“这下玩脱把了吧。”
她的那位朋友狠狠瞪了她一眼,说:“都这时候了你还这样说,也不怕折你阳寿。”
施桂枝说:“我是说他没那命,要去争。”
宁顶柱则在人群中大声喊道:“向二马讨还血债!”还鼓动大家不要再在这儿干了,说:“看到了没有,李科长的现在就是我们的未来。”
霍哲和鲍老板、刘老板也来到了会场。刘老板说:“李科长原来还说等明年去香港玩哩,想不到就这样走了……”
鲍老板说:“我的舞厅开业以后,想请李科长去好好玩玩,却一次也没去。”
霍哲朝他们无端地吼道:“是李市长!”
阎河村的百姓们来了,几十辆小奔马满载着老百姓,车轮上带着厚厚的泥巴,车后拖着滚滚的浓烟风拥而至。他们把车横三顺四地停在了殡仪馆的门前,以致后到的领导的车子都无处停放。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来到坐着那位老太太的车前,把她扶到一个年轻人的背上,来到了休息室。她见到了宋秋月和李瑶瑶,闺女闺女地叫着,用那透风的嘴哭着说:“还是共产党好啊,要是旧社会,我早不知道死哪儿了……”宋秋月看到那位老太太的额头很高,嘴角向下撇着。她回想到了和李经纬回家过年时,见到的桌子上供奉着的李经纬祖父祖母的遗像,她很像那位饱经风霜的老太太。
柳叶也来了。当宋秋月在休息室里见到那位前来和她拉手的臂带黑纱泪眼婆娑楚楚动人的女人时,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来者为何人。她在整理李经纬的遗物时,从李经纬的日记里得知了不久之前发生在李经纬和柳叶身上的一切,她还看到了那张李经纬在舞台上和柳叶的合影。宋秋月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她要站起来,柳叶按住了她。柳叶坐到了宋秋月的身边,一只手搂着宋秋月,一只手搂着李瑶瑶,三人哭成一团。
殡仪馆的两侧摆满了各单位送来的花圈,上面写着”李经纬同志千古”字样。李经纬的同学洪学文,代表县政府来参加了追悼会。正前方悬挂着的李经纬的遗像,是一副忧心忡忡、悲天悯人的神情,有点耶稣受难样子。本来宋秋月和同志们想找一张面带微笑的相片来作为他的遗像,让他带着笑容和欣慰离开这个世界,也给人们最后留下一个美好的记忆。谁知翻遍了李经纬的影集也没有找到,连他在全家福里也是这么一种尊容,也只有如此了。林济民书记、朱耀南市长及市人大、政协、军分区的主要领导都前来参加了追悼会。冯秘书长在会上念了悼词,在悼词里,对李经纬以市长相称。在李经纬的经历里,也加上了荣任天台市副市长的内容。冯秘书长的语调很深沉,也很动情。在整个追悼会上,最为令人伤情的,是李经纬的女儿李瑶瑶读她的怀念爸爸的文章时的那一幕。李瑶瑶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把她昨天晚上准备了半夜的稿子勉强念完。当她在结尾处念到:“爸爸,你在哪里,我想你--”时,下面哭声一片。尤其是办公室那些和李经纬朝夕相处的同志们,在王卓立、顾大军、宁顶柱的引领下,竟号啕起来,把那个殡仪馆哭成了悲伤的海洋。施桂枝受了大家的感染,也落下了酸楚的泪水。宋秋月自始至终,都被她的哥哥宋春风和李经纬的妹妹架着。他们不时从口袋里掏出卫生纸,去揩拭宋秋月那大把大把的鼻涕和眼泪。
由于不知李经纬身在何处,追悼会之后少了遗体告别仪式。那个雕花的骨灰盒里,象征性地放进了李经纬平时用的一枝笔、记了一半的日记本、两盒他平时爱抽的散花烟和一个打火机。那只李经纬随身携带的传呼机,做为珍贵的遗物,交给了李经纬的女儿李瑶瑶,由她永远保管着。霍哲最后传呼的电话号码、时间和日期,仍清晰无误地显示在屏幕上。李经纬精心制做的那个塑料袋,也还原样套在上面。
追悼会之后,老冀和李万基来到了李经纬的家,交给了宋秋月两万块钱。老冀对宋秋月说:“弟妹,人死如灯灭,不要再难受了。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还有孩子哩。有啥难处喽给我说一声。”
回去的路上,老冀从包里掏出海洛因在车上吞云吐雾,说:“早知老李这样,不如让他也吸上。老李这一辈子太亏了,啥福也没享到。”
追悼会之后的一天傍晚,宋秋月敲开了孔祥东的家门。孔祥东一见是宋秋月,赶快迎接,惊喜道:“哎哟,弟妹呀,哪股风把你吹来了?”说着往宋秋月的身后望,”经纬哩?经纬没来?”宋秋月表情沉重地在座上坐下来,掉起了眼泪。孔祥东发现了宋秋月臂上的黑纱,惊诧地问:“怎么回事?”宋秋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给李经纬的老同学讲述了刚刚发生过的一切。说完了,从包里掏出钱来,说:“这是经纬借你的钱,谢谢你了。”
孔祥东睁着大眼半天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手捂着脸像个孩子一样哀号起来。眼泪从他那双枯瘦的大手指缝里汩汩流出。他哽咽着说:“我母亲有病,回去了几天。我就说这两天过去看看哩,去看看哩……经纬你咋这样啊……”哭够了,孔祥东又详细询问了全部情况。之后,甩了把鼻涕,深叹口气哽咽着说:“唉,要还在学校教书,也不会这样。”
孔祥东怎么也不收那笔钱,说:“弟妹,你拿去吧,这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回去先把房钱交了吧。”宋秋月说经纬生前有交待,让一定要把借别人的钱都还了。借别人的都还过了,你的是最后一铺。祥东问了详情。宋秋月又把那天晚上李经纬冒着大雨前去看望瑶瑶的经过讲了一遍。又引起了孔祥东的一阵惊诧。宋秋月最后撇下了那笔钱。孔祥东把宋秋月一直送到家中,又进到里屋去看李瑶瑶。睡梦中的李瑶瑶眼角挂着一滴清泪,呢喃着在叫爸爸,爸爸。孔祥东不由又是泪流满面。他们走出屋来,孔祥东反复劝宋秋月节哀顺变,不要过度哀伤,要照顾好孩子,有啥困难就找他。
一年后的一天,霍哲带着刘老板来到李经纬的家中,交给了宋秋月一串钥匙。宋秋月问怎么回事?霍哲说:“什么也别问,这是以前跟李市长说好的,你拿着吧。”宋秋月不敢要。霍哲说:“人都不在了还怕啥,拿着吧。都装修好了,回来我找人把家搬了,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刘老板跟宋秋月说了房子的具体位置和楼层。那串钥匙在宋秋月颤抖的手中叮咣作响。
在召开的全市抗洪救灾总结表彰大会上,李经纬被宣布为革命烈士。市委林书记号召全市公务员向他学习。李经纬的英雄事迹上了市报省报。当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李鹤年看到了那张刊登着李经纬英雄事迹的报纸时,便剧烈地咳嗽。医生护士闻讯跑了过来,眼睛直瞪瞪地盯着监测仪屏幕上的心电图。李鹤年平稳下来以后,眼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坷垃,我对不起你呀!将来我合上眼了,叫我咋给你妈交代呀……”
此后,市委为了大力宣扬李经纬的事迹,专门成立了”李经纬英雄事迹宣讲团”,到市里的各个部门和县里进行宣讲。在那个宣讲团里,有施桂枝、顾大军等人。而宣讲团的团长,自然就是冯秘书长了。当他们声泪俱下地宣讲李经纬的英雄事迹时,赢得了台下听众的一片唏嘘。他们情不自禁地说:“到底是市政府办公室呀,培养出这么好的人。”
以后的时间,正应了那句古话:“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办公室很快恢复了平静。到了早上上班的时间,同志们仍一如既往地打扫卫生。走廊上同志们碰了面,仍是”亲自拖地、亲自提水、亲自倒痰盂、亲自说亲自……”那些个调侃的话语。也有人说:“李科长亲自消失在波涛中了。”
真的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写于1996年深秋
2001年发表于《焦作文学》
2002年在《莽原》杂志连载
2004年冬修改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