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又接着下了两天,各处不断地向科里报着灾情。李经纬几乎每天都随着陈市长在茫茫大雨中奔波,四下考察防汛情况。
在无比的紧张中,李经纬还是没有忘记给父亲打电话。在他叫出那一声爹的时候,他的心针扎似的疼了一下。父亲告诉他已给刘伯伯打过电话了。李经纬问刘伯伯怎么说。李鹤年说你刘伯伯答应再给朱市长讲一次。
“你刘伯伯还说,人的事是个复杂的问题,有时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还特地让我转告你,让你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当不上也不要泄气,以后还会有机会。”李鹤年说。
“你没跟他说让他把语气讲得坚决些。”
“说了,把你的心情什么都说了。”
“他怎么说?你说得具体一点爹。”
“我把你秦叔叔对你的评价,陈市长对你的表扬,办公室同志们对你的反映都又讲了一遍。还讲了你带头献血,连你家中的事都讲了。”
“刘伯伯怎么说?”
“你刘伯伯说看来你是太老实了。”
“还说什么?”
“说要是早些年,你一定是个好干部,可现在不时兴这样的人了。”
“你没告他说让他抓紧点?成不成就在这一半天,时间已是非常非常紧张了。”
“说了,他答应尽快说。”
“还说什么?”
“别的就没什么了。”
“你没跟他讲,等我提了就一定专门去感谢他……”李经纬想说”刘伯伯要是帮了我的忙,他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下半辈子我给他当牛做马报答他”,但话到口边,没讲出来。
“说了说了,啥都说了。”
“谢谢了爹。”
“坷垃,你听我说,你一定听你刘伯伯的话,摆好自己的心态,提不提都要过哩。我看你这些时有点不太正常,你没事吧?”
“刘伯伯这两天不知打了没有,可得快点啊,要不就没机会了。不行你再催催他,爹,要打晚了就来不及了。”
“刚打过就再催!坷垃,你一定要摆好心态,不要急躁,咱就是不当官也还要过哩。你听见了没有?”
“刘伯伯,你可要抓紧呀,不然就来不及了。”
“坷垃--坷垃--”
李经纬合上了手机。这时,他的传呼机响了,心惊了一下,赶快掏出来看了,不是霍哲的号。心里还在祈祷着,刘伯伯呀刘伯伯,你可要快点呀,晚了就来不及了。这时他发现传呼的电池有些不足了,就在风雨中跑到街上的小卖铺里买了几节新电池,回来换上。换上了不放心,又用电话打了传呼台,试着呼了一次,听到了清晰的滴滴声,才挎到皮带上。他又想到整天在风雨中奔波,传呼机会不会弄湿受到损坏,收不到信号。就又取下来,在一边放水壶的桌抽屉里翻半天找到了一块塑料布,拿起来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从笔筒里抽出剪刀裁剪成一个四方块。比试了半天,用大头针做了个小袋子,套在上面,又用透明胶像打背包一样横三顺四缠了几道。又怕那层塑料隔住了信号,又试着打了一次,没有问题了,才放心地挎到了皮带上。
晚上,李经纬在科里值班,不时有从不同方向打来报告灾情的电话:
某某某地方倒塌一座房屋,受伤二人,已送到医院抢救。
某某某地方大水冲倒一个行政机关铁门,砸死一人伤一人。
某某某地方树木倾倒砸断高压线,二人触电身亡。
洪涧河下游阎庄村附近河段决堤,因村民已安全转移,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天气预报:明天有特大暴雨,降雨量约在二百五十毫米以上。
那个村庄还是没有逃脱厄运,他想像着阎庄村被淹以后的样子。他想到了贾老师,阎老汉,还有那个老太太。他们不知都被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安全不安全?想着,他的眼前反复出现着瑶瑶、宋秋月,还有叶子和小勇,担心着他们的安危。
大雨仍在继续倾泻,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如闷雷,如雪崩,如大江决堤,排炮轰鸣。
不知为何,李经纬那样地想念女儿瑶瑶,瑶瑶的面容从下午就开始在他的面前一遍遍地出现。在接那些个电话时,他的眼前始终是瑶瑶的身影。他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了。这段时间,妻子和女儿不知是怎样在内兄家住的。瑶瑶今年已经十六岁,上了高中,已成了大姑娘,在内兄那狭窄的房子里,是怎样在休息的。下这么大的雨,瑶瑶又是怎样上学的。想着,就从办公桌里取出一个相册,去找瑶瑶小时的照片来看。那里面,有瑶瑶幼年的,也有长大以后的。其中有一张,是在公园照的。那是张黑白照。他坐在草坪边的路沿石上,两手搂着腿,微笑着,向身边坐着的瑶瑶歪着头。那时,瑶瑶可能就是四五岁的样子。她穿着那身紧身运动衣,梳着两个小抓髻。瑶瑶模仿着他的姿势,也是两只手搂着两只小腿,紧紧地靠着他,就像一只小猴子偎依在老猴的身边。她是那样地可爱,那样地让人喜欢。还有一张,是瑶瑶参加学校春节演出回来之后,和全家合的影。瑶瑶穿着一身藏族服装,头上梳着一条条的小辫子,脸上化着妆。她挎着妻子的一只胳膊,头靠着妻子。他还记的,那时妻子还怕瑶瑶脸上的色彩染到了她的衣服上。多好的一家啊!他心里感叹道。家庭闹到现在的样子,他很难一下子说清楚是谁的责任,但他还是把责任更多地归咎于自己。是他不应该瞒着妻子把钱借给老冀,他更不应该打妻子。虽然妻子对他厉害些,但妻子实实在在是为了这个家。他又想到了叶子,想到了自己的不规,想到那个他难以接受的叶子已身许他人的现实。这些事情都像一枝枝利箭,射向他脆弱的心脏。他痛苦极了,他好象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他一会儿也待不下去了,再在那儿坐下去,脑子就要爆炸。
他走出了屋外,走到办公楼门前,朝天上看去,那个地狱般的天空,不时被一道道枝状的电闪划裂。在电闪过去的刹那间,雷声带着天崩地裂之势在头顶炸起。在雷电的闪光里,他看到门前那棵高大的雪松在狂风的摇撼下,几乎要倒下来。密集的雨柱在电光中发出惨白的颜色,铺天盖地向地面倾泻。地下已成一片汪洋,几个新建的花池,则像一个个动荡的器皿,将满当当的大水向外倾倒。大风将雨水打散成水雾,扑向他,水腥味带着死亡的气息,令人窒息地将他包围起来。他的衣服在黑暗中忽忽飞舞,顷刻已被水雾浇透。
突然,一个眩目的闪电过后,一个巨大的炸雷在头顶凌空响起,他惊惧地后退了一步。他想到了瑶瑶,瑶瑶现在不知怎么样,他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他要去看看自己的女儿,他要去,一刻也不能再等了。他回到室内,拿起雨伞,发疯一样冲进了暴雨之中。
还没有出政府大门,那把雨伞就被吹飞了,他如同突然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他像一个幽灵一般在大水中向前狂奔。借着路灯孱弱的光芒和闪电,他看到了街上的滚滚浊浪。一辆轿车歪在路上,雨水淹没了轮胎,接受着暴雨无的无情抽打。他什么也不顾了,朝着内兄家奔跑。建筑物上的霓虹灯和广告牌子有的掉在了地上,有的挂在上边,在风雨中摇摆。在明珠商厦前面,一个巨大广告牌上的美女头朝下栽在地上。一个电线杆子倒了,几根电线拉扯着,斜坠在风雨中摇摆。人行道上的一个变压器发出劈劈啪啪的爆炸声,他绕过那个变压器,向前奔跑。到了南京路上,他看到那条路几乎已成了一道河流,滚滚洪流从北向南呼呼地奔涌,一些木头顺着河流互相撞击着横三顺四地向下飘浮。河里滚动着些固体的东西,借助一次次稍纵即逝的闪电,他看清了那是些牲畜,有牛、羊和猪。
终于跑到了内兄的楼下,他进得楼来,弯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他感到一阵恶心,竟呕吐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吐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他冻得浑身打颤,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落水狗,一只无家可归遭到痛打的落水狗。他往楼上走去,没有一点光亮。摸摸索索上到三楼,一脚没踩稳,从楼道上滚了下来。已顾不上疼痛,爬起来,继续往上上。终于到了六层,摸到了内兄家的门。他朝门上擂着拳头,并大声地叫着:“哥,哥!”
他的手都擂麻木了,却无人答应。是不是家中出什么事了?他愈发焦急,又用力地擂,用更高的声音叫着:“哥,哥!”里面终于有了声响,好像是问谁在叫门。他回答道:“哥,是我,是经纬,快开门!”
一会儿,门开了,走出内兄。电灯下,他看到了内兄那无比惊愕的目光。内兄赶快把他让到屋里,惊恐不安地问怎么这时候跑来了?他的牙齿上下猛烈地击打,身下立刻成了一个水洼。他断断续续地说,来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危险,外边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内兄有点感激地说:“没啥事,都好好的。”
“瑶瑶哩?”
“睡了。”
他的心落了地。
“在哪哩?”
内兄指了指一个房间,他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在他身后,留下了一道水迹。他拉开灯,见瑶瑶正在熟睡。妻子朝里躺着,扭过头来同样睁着惊恐的目光望着他。他站在瑶瑶跟前,看着孩子红扑扑的脸,心中很安慰。却不知为什么哭了起来,强忍着。但还是没有忍住,俯到孩子脸上亲了一口。他又看了看妻子,转出屋来,对宋春风说:“我走了哥,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明天还有特大暴雨,不要让瑶瑶上学了。”
说完就要出门,觉得话没说尽,就又转回到宋秋月的屋里,忍着浑身的颤抖对她说:“秋月,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都是我不好,等天晴了咱们回家吧。这段时间,家中发生的大小事我都记在日记里。还有我欠别人的账,别人欠咱们的账,也都在里边记着。该要的要,该还的还,欠的一定想法还人家。你要照顾好孩子,我爹身体不好,有时间喽给他打个电话问候问候。”
宋秋月听着李经纬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甚感蹊跷,就坐起来问他是不是有啥事了?李经纬说:“没有,你放心,一切都好好的。这次要当不上,以后就再也不想了,一定安下心来和你好好过日子。咱俩团结一致把孩子养活大,供出来。”说着掉下了泪。宋秋月黑着脸没作声。说完了,出来要走,内兄说:“不要走了吧?下这么大,弄不好要出事哩。”
“不要紧,我正在值班。哥,还有咱妈,你们都要注意安全。我走了。”
妻子在身后朝他喊道:“你要小心点--”
李经纬下了楼,又扑向漫天风雨中。
李经纬在漫天大雨中向回奔跑,想到瑶瑶和妻子安然无恙,心里踏实了许多。但还有点什么在心里隐隐作怪,使他放不下心来。跑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那是柳叶和小勇。是,是他们,他们不知怎么样?有没有不测?他们孤儿寡母,一旦有了危险,谁来照顾他们?有那个男人,是的,柳叶已有了自己的相好,有了依靠,那个男人会去照顾她的。他听他说过,他会像个亲生父亲一样去照顾小勇,当然也会毫无疑问地去照顾柳叶,他不用再去操那份心了。不用了,不用了。
当他跑到市政府大门前时,又一个霹雳凌空炸响,那棵高大的雪松随着雷声被拦腰斩断。半截树身轰然倒下来,砸在了大门一侧墙上的那个”勤政为民”的霓虹灯牌子上。随着劈啪作响的电光雷火,几个大字砸下地面,落在了湖泊一样的草坪里。就在那霹雳斩断树木的同时,李经纬突然听到了柳叶在呼喊他,”经纬--”,与柳叶最后一次和他通电话时的叫声一模一样,是一声绝命的类似求救的呼喊。那声呼喊使他的头皮阵阵发麻。那呼喊在狂风暴雨中,像山谷中的回音一样,一遍遍地在他耳边响起。他下意识地仰起头,迎着瓢泼大雨朝天上看,又向四下观望,去寻找柳叶,支起耳朵去辨别柳叶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不是柳叶遇到了什么不测?或是小勇出了危险?柳叶是那么地柔弱,那样地娇嫩,还有小勇,他才那样小,出了危险,谁来救助他们?有那个男人,可那个男人在什么地方?在遇到危险时,他能像他那样挺身而出吗?会不顾性命地来救他们母子吗?不会的,世上除下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啊,柳叶,我的柳叶,你怎么样?你现在安全吗?你在什么地方?他心里想着,身不由已地改变方向,又朝柳叶家跑去。
鬼魅一样的李经纬在搅天风雨中狂奔,一团团的雨水,变成了一块块固体物砸向他的脑袋。他的脑际轰轰作响,周身已感觉不到是冷是热,和他的脑子一样变得麻木了。他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亲眼去看一看柳叶他们母子是否安全。他不顾一切地朝前狂奔,大街上呼呼奔涌的水流一次次将他冲倒,他机械地一次次从水中爬起来,继续奔跑。跑过大街,穿过小巷,进入到了电厂家属区,到了柳叶的楼下。在黑暗中摸到了四缕,到了柳叶的门前。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感到一阵阵眩晕恶心,赶快扶住了楼梯扶拦。胃里翻江倒海起来,又开始呕吐。支持不住了,就蹲了下来。头上的雨水、鼻涕眼泪和呕吐物搅在一起,顺着下巴往下淌。吐了一会儿,好点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摸到了那个黑的如漆一样的防盗门。不敢再耽误时间了,科里没有人,陈市长找他怎么办?有重大灾情怎么办?他想到。当他举起拳头去擂门时,却又犹豫起来。那个男人会不会在她的家中住着?假如是那样,他该怎样面对那个陌生的男人?他突然变得冷静起来。他想到了自己跟柳叶说过的话,他不再打扰她了,让她去走自己的路,可今天怎么自己又重新寻上门来?柳叶会怎么来看他?他见到了柳叶,又会给柳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再次出现,而扰乱了柳叶即将成功的婚姻?他不能再这么做了。犹豫呀!犹豫呀!犹豫中,他又迈动了下楼的腿。却一脚踩在了呕吐物上,摔倒了,咕咕咚咚顺着楼梯滑下来,躺到了下面。他从地上爬起来,幸好没伤着哪儿,头上磕了个疱。他揉着脑袋,一步步走到了楼下。到了楼下,进入雨中,才又想到了他今天前来的目的--他不是来跟柳叶约会的,而是来看他们母子的安危的。柳叶在不在家?是不是安全地躺在床上睡觉?他又想起了那声近乎绝命的呼喊,那声呼喊像一条尖利的钢丝穿进了他的脑子里。他扭回头又一次向楼上奔去,到了柳叶的门前。他不顾一切地抓住那栅栏门,拼命地晃动,边晃边叫:“柳叶!柳叶!小勇!小勇!”
晃了半天,里边无有动静。越无动静,他越担心。加大了力气晃,又拼命地擂门。终于,灯亮了,里面有了响声。他听到了柳叶惊惧的叫声:“谁呀?”
“柳叶,是我,是我!我是李经纬!”李经纬狂吼道。
柳叶打开了里面的门。随着开门声,他听到柳叶”啊”的一声惊叫。那叫声如同一个半夜正在行走的人,突然遇到了恶鬼的惨叫那么吓人。他看到柳叶还是穿着那身短袖睡衣,披头散发。她突然用双手捂住脸,倒退两步,惊呼起来。
“柳叶,你好吧?你没事吧?你不要害怕,我不是鬼,我是活人。我来没有别的意思,我,我,我……”他说不出了理由。”小勇哩?小勇好吧?”他越过柳叶向后边看。
柳叶逐渐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你、你、你怎么?”柳叶要去打防盗门。李经纬制止道:“不打了,柳叶,我不进了。你和小勇要注意安全,市里已死了好几个人了。明天还有特大暴雨,你不要上班了,在家照看小勇。记着我的话,千万不要去上班了,在家照看小勇。一旦有啥事,给我打电话。我走了。记住啊柳叶,明天不要出门!你休息吧,我走了,不要出来了。”说完顾不上柳叶回话,跌跌碰碰地跑下楼来。
他听到柳叶还是拉开了防盗门,在后边追着他喊:“经纬,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你可要小心呀……”
下面的话和隆隆的雷声混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