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经纬关上门,把牙齿咬得咯嘣嘣响。要是手边有一枝枪,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对准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一种耻辱感那样强烈地笼罩着他。他感到有一只手,一个巨大而无形的手,张开了,从天而降,卡着他的头,要把他摁下去。他想去挣脱,想从那只巨手下挣脱出来,可没有足够的力量。他觉得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位敌人,那个敌人硕大无比,却又虚空一片,如同一个聚散无常的鬼魅。他伸出了拳头,却击打不住。他击打不倒那个敌人,却能打倒自己。于是就往自己的头上打,用力地打,打得自己头昏脑涨,打出几个像长出了角似的大疱。”我日他奶奶啊,这世界是怎么了。日他奶奶啊--”他伏在桌子上,喝醉了似的大口大口地喘息。
点着烟,大口大口地吞着,喷涌出的烟雾翻滚缭绕,把自己罩了起来,就像暴雨之前乌云笼罩着的山头。想到自己的事,很可能就在最近这几天里研究。这是多么关键的几天啊,要是别人,不知上蹿下跳成什么样子了,可自己还蜗居在这里坐以待毙。不行,我要做最后的抗争,决不能等死。”上货上货,赶快上货……”他的耳边一次次地响起在公园打太极拳的那位老科长谶言似的话,想着霍哲那些至理名言。一边想着,一边拿笔在桌上的报纸上乱划。”官官官……上货上货上货……坐以待毙……”吸完了烟,拿着烟头往放在墙角的纸篓里投。想着要是投进了,就会成功。心里为自己祈祷着,闭着一只眼瞄了瞄,胳膊在空中来回比划了几次,猛一松手,看着那个烟头翻着跟头朝纸篓飞过去,却正好落在了篓沿上,左右晃了晃,还是落到了外面。不死心,过去捡起来回到椅子上再投。接连投了几次都没有进到里面,想到真的要完了。又过去捡起烟头回来坐下,想着这一辈子光吸烟,还没吃过烟哩。古人说吃烟吃烟,今天我就吃一次,尝尝什么味道。心里一恨,就把沾满了灰尘的烟头吃到了嘴里,咯吱咯吱地咀嚼着。辛辣的气味直灌嗓眼,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不住往外冒,却还是嚼成沫伸着脖子咽到了肚里。犯了会儿神经,又在椅子上坐下,想到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也许就在现在。晚一分钟,或许就完了。要当即立断,不能再等了。先当上再说,老天爷总会给机会的。他掏出手机,给霍哲打通了,叫他马上过来。
一会儿,霍哲来了,气喘吁吁的,以为出了什么事。看到了李经纬的黑嘴唇,问吃了什么了,一嘴黑。他说:“老霍,我要急疯哩。”
霍哲问:“什么事你说呀。”
“老霍,什么都别说了,你赶快想法给我弄钱吧。”
霍哲看到桌上报纸上胡乱划的字,立即明白了。高兴地说:“说,需要多少,早都等你说这句话哩。”
“我知道多少!”他朝霍哲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弄十万块来。等我当上了还你。”
霍哲说:“李哥,你别慌。你先想好,准备给谁上?”
“我想了,给陈市长。”
“陈市长!”霍哲眼瞪得老大,”他行?”
“你说,除了他,我还能给谁上。我敢给谁,我给谁谁又敢要。”
“先不说能不能办成事,你给他他就敢要?你是服务他的,他会忍心要你的钱?”
“正因为我是服务他的,我才给他上。”
“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你服务他这么多年了,他的心让狗吃了。他为什么就不为你说句话呢?不合适,不合适。你想想,一旦弄不成,你怎么在陈市长手下干哩。你别着急,让我想想。”
李经纬说:“老霍,不要胡说,陈市长对我还是不错的,还经常和我交心。”
“不错个球,那都是在唬你哩。什么‘祸从口出”,都是哄小孩子的话。那是做样子给你看哩。他要是真关心你,早替你鸣不平,为你争取了。”
“陈市长的力量有限,对我是爱莫能助。”
“行行,我不和你打嘴官司了。你说陈市长对你好就对你好行不行。”过了一会儿,霍哲忽然站起来,用拿烟的手朝下狠劈了一下,说:“给朱市长上。”
“朱市长?为什么?”
“你给陈市长上,他肯定不会要,而且也起不到多大作用。他还得去给常委们说好话,成不成还在两可。而且,人家说不定也说有人,一个市长顶多也不过说一两个人,再多就不管用了。而朱市长就不一样,他是二把手,说话有分量,多个少个都不要紧。你父亲不是还托人给他写过信吗,还有这层关系,而且朱市长本人也吃货,叫我说,就瞄准他一个,其他任何人都不要再找。”霍哲说的时候,李经纬想到了前段陈市长跟周部长打的那个电话。
霍哲起来又习惯性地走到桌旁拿话筒,李经纬按住了。霍哲怔了一下,骂了声她妈那臭B,打开了手机,边按号边说:“就这,不要再考虑了。喂喂,老刘吧,我是老霍。你在哪里?吃饭吃饭,光记球吃饭!你听我说,立马给我弄十个数过来,干啥回来再说。限你一个小时,十个数,一个子儿不能少,我有急事要用。”打完了,坐下,对李经纬说:“你算迷过来了,我替你高兴。要早这样做,你鸡巴市长都干上了,还能熬到现在。”
李经纬说:“霍弟,我心里可慌。”
“慌个球,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局长主任的位已在向你招手了。你一定要拿出一点男子汉的气概来,把你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彻底扔掉。要先当一回小人,当了小人以后才能当上大人。你要当一回狗,当了狗,才能当主人。”
“老霍,这些道理我全知道,可我话是这样说,我做不出来咋办哩。”
“咋办哩,你说哩?你就熬呗,你就熊这儿呗,叫人瞧不起你呗,叫人永远把你当泥踩呗。”霍哲说着,气得脸一红一赤。接着又恨恨说道:“老李呀,到现在了,你还在迷。像他妈的施桂枝任世屯什么样的人都上去了,你还要在这儿熬下去。你还有脸没有了?啊。你还是个男人不是?是,是个球,你是个蹲那儿尿尿的人!连我都快瞧不起你了,你知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就这个是真的!”霍哲从沙发上站起来,大步跨到李经纬的面前,攥起拳头举到他的头上,对李经纬恶狠狠地说:“有了权就有了一切,丧失了权就丧失了一切,老人家的话说得多么精辟。这年景,没有权,又没有钱,你就是个龟孙!”
李经纬被霍哲的举动吓了一跳。
“多少女人为了当官,都恨不得让领导把她日叉,人家都不知道贞操纯洁。这个世界上谁傻,谁没有自尊,还不都是为了活得体面些,自在些。你要想得到尊严,就要先失去尊严。要想得到钱,就要先失去钱。你要想有思想,就要先没有思想。要想骑别人,就要先从别人的裤裆下钻过。你懂不懂?你懂,你懂个球!”霍哲说得唾沫星子乱飞。
“李哥,最最亲爱的李哥,你千万千万不能再犹豫了,再犹豫下去,一切都完了。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你的事。你现在想通了,和我想到一块儿了。钱的事,你不要发愁,由我给你想法。只要上去了,还怕回不来?这也是个投资,是个最有价值的投资。你的眼睛瞧着我,我吃不了你,我说的你听见没有?”霍哲看到李经纬的眼睛看着别处,熊小孩一般呵斥着李经纬。
“老霍,你别对我这个态度,你这样子我受不了。”
“受不了,我都恨不得揍你一顿,你知不知道?”说着又举起了拳头,吓得李经纬身子朝一边趔了趔。
这时,有人敲门,霍哲大声问谁?外面响起了刘老板的声音,说是我。霍哲过去开了,只见刘老板夹着包,满头大汗小跑着进来,抬腕看着表说:“五十九分,五十九分。”霍哲没有答腔,从刘老板手里接过用报纸包着的钱,对刘老板说:“走吧,没你事了。”刘老板大惑不解地看了看霍哲,又看了看李经纬,好像意识到了一点什么,说:“你们说,我先走了。”霍哲”呯”地关上门,打开报纸卷,现出十沓崭新的人民币。霍哲把那一包推到李经纬面前,豪迈而悲壮地说:“把这炸药包给我送上去,把他掀了!这是政治任务,一定要完成,党和人民盼望你胜利归来。”说时做着掀倒什么的手势。霍哲走到门口,又扭过脸不放心地看着李经纬,下命令似地说:“送不出去以后我就永远不再见你了!”说完”呯”地摔上门走了。
李经纬看着那堆钱,像看着堆呼呼冒烟的炸药包。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竟嘿嘿地笑起来,口里念叨着”钱钱钱钱钱……”他想把那一沓沓的钱摆成一个”官”字,摆了半天摆不成。又摆了半天,终于摆成了,不很像。他嘿嘿地笑着,想到霍哲说的当狗的事,就伏下身子,用口叼起官字上边的一点,在屋里转了两圈,又”汪汪”叫了几声,那沓钱就落在了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