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看着谱子,弹着钢琴,如痴如醉地唱着那首哀婉的曲子,沉浸在《回春之曲》话剧的情节里,沉浸在梅娘对哥哥的怀恋和怨恨之中。待她唱完了,那位同学叫了她。她也从钢琴上边的镜子里看到了来人,扭过了脸,看到了眼前的李经纬。他那次去的时候,特意穿上那件深蓝色的涤卡中山装,那是他们恋爱时柳叶为他买的。她没有过分惊喜,也没有局促,就如同见了一个常见的朋友,扭过身子,笑着说:“哎,你咋来这儿了?”
“我,我来看看你。”
那位同学感觉到了他们不同寻常的关系,朝叶子诡秘地挤了挤眼,离去了。
他们一起来到了街上,在一个小饭店里吃了饭。走了出来。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夜晚,没有地方可去,他们来到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园。话一时不知从何谈起。过了一会儿,柳叶说:“我知道你还会来找我的。”
“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
“你一切都好吧?”
“就这样子吧,你呢?”
“唉!”李经纬长叹了一声。
“咋,有啥不顺心的事了?”
“真是一言难尽。”
李经纬极不好意思地谈了他几年来的生活,谈到了瑶瑶,谈到他在报刊上发表的那些不起眼的小文章。最后,谈到了家庭的变故。
“你好好过日子吧,嫂嫂对你挺关心的,成立个家庭不容易。还有了孩子,一旦家庭破裂,孩子多可怜。”
“我想挽回,作了多次努力,可实在不行。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李经纬看着柳叶,无比痛心地说。
“我看主要是你,就没打算好好过日子。你千万别再想着我。”
“叶子,你是最了解我的,除去我的父母,天底下就数你了。说着容易做起来难,我做不到。”停了一会儿,李经纬又问道:“你的个人问题怎样,快毕业了,应该在同学们中间物色物色。”
“我这样子,谁要我哩。”
“我看这恐怕也是怨你。”
“哎!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不想再找了,打算一个人过一辈子。”
“叶子,这么说你还在记挂着我?”李经纬深情地试探道。
“我爱你,经纬,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个人。”
“可我已经结过婚,并且有了孩子,我……”
“你快别这样说,那不怨你,你是个好人。要是我,也会那样做的。”
“叶子,你真好。我是多么地想你,想你都快发疯了。可是我又怕见到你,怕扰乱了你的生活。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
“经纬,和你分别快四年了,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相信有一天,上帝会把你重新送到我的面前。”
“叶子……”
“经纬……”
她的声音是那样轻柔,那样甜蜜。李经纬把柳叶拥在自己怀中。她的手和脸冰凉冰凉。像过去一样,他解开大衣,把柳叶裹进去,把她的两只手塞进自己两腋下边。她的泪水和柳叶的泪水交汇着,在两颊之间奔流。
“经纬,搂紧我,你再不要离开我。”
“叶子,我再不会离开你。几年来证明,我是离不开你的。”
夜很深了,他们拉着手走过结了冰闪着亮光的湖面。她把李经纬送到了一个小客栈,相互又长时间地亲吻。
第二天,李经纬要回去了,柳叶把他送到车站。在人来客往中,柳叶说:“经纬,你别再来找我了,我想了,你应该和嫂子好好过日子。你千万不要再想我,要是没有我,你们就会过好的。还有孩子,她是无辜的。你记住我的话,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
“叶子,我爱你,没有你,我没法活下来。”
柳叶临走之前,从身上摸出一个折叠着的纸花,送到他的手里,说:“到路上才能看。”
在车上,李经纬打开了柳叶给他的那个纸花。原来是一首哀婉、凄楚的小诗:
今夜,雨一直在下,
淋不湿的,
是三更,四更。
湿透了的,
是我的思念,
有那么一夜,
雨也一直在下,
雨中,我们,
一直在走,
一直在吵。
后来,我把你拢过来的,
半边雨衣,
一掀而去,
好多年过去了,我才,
懂得,感情,
不是一件雨衣,
掀不去,
也掀不动,
这首诗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滴盐酸,流在李经纬敏感而脆弱的心上。他的泪水流下来,滴在纸上,模糊了上边的字句。
家中的战争在继续着,没有丝毫和好的迹象。于是,春末夏初,麦子扬花时节,他又去了柳叶的院校。
进到校园里,见到操场上一队女生在练军乐鼓,边走边吹打着。他看到了队伍里的柳叶,她兴致盎然,小姑娘似的扛着个小军鼓敲打着。他避开了她们的视线,来到教室外边等她。一会儿队伍散了,柳叶进了教室,还是嗒嗒嗒地击打着,和伙伴们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他从后边喊了她的名字,她扭回了头,既惊喜,又想掩饰。她赶快取下身上的军鼓,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宿舍。给他倒了杯水,双手捧着,轻轻地送到他的面前。
“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和嫂子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想我了吗。”柳叶嗔怪道。
“我不想想你,可我还是要想。”
“你想想就想?你咋那么自由来。”
“我已失去自由五年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说得那么严重。”
“她一天到晚管着我,一举一动都要管我。我在家,就像林黛玉进了大观园,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稍有不慎,就得挨她的训斥,连回家看我妈都得看她的脸色。你说这日子还怎么过。”
“那也管得太严了。”
“发了工资,就得交给她。”
“那要用喽咋办哩,再问她要?”
“要也很难要出来,连本书都不让买。”
“她真的有这么厉害?”柳叶同情地问。
“我的家像个冰窖,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家庭的温暖。”
“那人家肯定有本事,比我强。他关心你吗?”
“不能说不关心。舍得给我买衣服,总是拣时兴的买,也支持我的工作。”
“那不是挺好吗?”
“可我实在受不了她对我的管束。”
“……”
开饭的时间到了,她拿了同学的碗去打饭。来了一次放下来,又跑了出去。她给他端回来那么多的饭菜,还有几个茶鸡蛋。
“快吃吧,一定饿了。”
李经纬就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她却不吃,两只肘支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看着他吃。
“你怎么不吃?”
“我就想看着你吃。”
一会儿,她也开始吃,边吃边调皮地做着鬼脸。
吃完了饭,天气还早。他们一直往城外走。春风和暖地送过来,路边的柳枝随风起舞。太阳虽然落下去了,但余晖还温暖着那个世界。路上有很多的车子和行人,也有扛着农具收工的农民。柳叶无所顾忌地靠着他,两只手坠着他的胳膊,边走边唱着《梅娘曲》。她用那训练有素的声音轻轻地哼着:“哥哥,你别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上,嚼着那鲜红的槟榔……”那哀怨的歌词和声音把他带到了遥远的南洋,带到了那个缠绵悱恻的意境里。他一时觉得柳叶就是自己的梅娘,依然在深深地思念着他,而他却辜负了自己的恋人,移情别处。
“我特别喜欢这首歌,我准备毕业汇报演出时就唱这首歌哩。”她觉出了自己的忘情,就停下来说道。
“我也喜欢。你唱吧,让我好好听听。”
“不唱了,咱们说话吧,你好不容易来一次。”
他们走着说着,那种久违的感觉又来到自己的身上。他一时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幸福,生活是那样的美好。他的灵魂找到了归宿,就像一只小鸟找到了自己的窠。他的心是那样的宁贴,那样的欣慰。又想到自己一旦失去了叶子,他的生活不知该怎样度过。
太阳渐渐收去了最后的余晖,他们走到了麦田里。空气中弥漫着麦子的青涩气味,晚风吹过来,麦浪一起一伏地铺向远处。
他们离开大路,一直向深处走。汽车的鸣笛声变得十分遥远了,就在田埂上坐了下来。叶子的头偎依着他,他闻着柳叶身上那种特有的气息,如同又回到恋爱的时光里。他抑制不住浑身的骚动,忘情地把柳叶揽进自己的怀中。
他们拥抱、亲吻,互相抚摸着对方那熟悉的身躯。一会儿,星星出来了。叶子躺在他的怀里,望着天上的星星,说:“天上那个星星在看咱们哩。”
“没有,星星也在寻找自己的情人。”
“星星也有情人?”
“有,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天上人间都是一样的。”
柳叶羞涩地拱进了李经纬的怀中。柳叶说了学院里许多趣事,还有她要好的朋友,她的家庭。她说得兴致勃勃,说会儿自己笑笑。李经纬问柳叶还记不记得那首词。柳叶问哪首?李经纬说那首《水调歌头》。柳叶说记得。两人共同背道: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昔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惟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背完了,李经纬问道:“叶子,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这还用问。”
“你真的不嫌弃我,我是结过婚的人了。”
“嗯。唉!经纬,假如我跟了你,我就成了一个罪人,对不起嫂子,对不起瑶瑶。一想到这儿,你知道我心里多么不安。”
“主要还是孩子,瑶瑶太小,可是我们又确实不能在一起生活。”
“唉!真没法,想和你在一起,又可怜孩子。”
“我们共同尽自己的职责吧,多去看她,关心她。”
“嗯,有时也真怪,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不爱的人却一定要在一起。”
“只要努力,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你说的话我都信。过去和你谈恋爱时,我说,世界上只有经纬的话是真的,别的我都不信,俺妈说我被你哄住了。”
“你真的就那样相信我,不害怕我骗你?”
“嗯。现在还是。”
“叶子,你真好。”
“我不好,我不应该再来上学,和你早点结婚,让你受这么大罪。以后咱们真能过一家了,我就好好地侍候你,永远不再让你受罪了。”
“咱们能过一家吗?”
“我不知道。”柳叶从她的怀中抬起头,满怀期望却又怀疑地望着他。
“叶子,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为了我们的爱情,哪怕粉身碎骨……”柳叶捂住了他的嘴。
……
最后,两人订下盟约。李经纬回去办理离婚手续,等柳叶毕业之后,他们就结婚。
李经纬之后经历的,就是令他肝肠寸断、骨肉分离的过程。他舍不得他的瑶瑶。他又一次违背了他对柳叶的承诺。他也没有再去找柳叶,连一封信也没有--他已经没有这个脸面。他只让他的妹妹向柳叶转达了他的失败。
当李经纬回忆完这段往事,城市早已万籁俱寂。他擦去脸上冰冷的泪珠,拉灭了灯,躺在沙发上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