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空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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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铁案(2)

沈月春送来的密信,象一声晴天霹雳,几乎把他震昏过去。啊?劫狱?那无异子造反!天胆作孽呀!他虽然相信,上海县监狱的高墙坚门,阻挡不住有着闪展腾挪,飞檐走壁本领的弟兄和朋友。几名守卫,一堵高墙,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消灭几只苍蝇,越过几个土坎儿。凭着少奎的精明谋划,成功的可能不容置疑。一声呼哨,几下刀影,他便象破笼而出的飞鸟一般,眨眼之间成了“自由身”!但是他明白,那“自由身”并没有真正的“自由”。因为只要非法越出牢狱一步,他就成了罪加一等的重犯!不但不能出头露面,重登舞榭歌坛演出,还要象一只土拨鼠似的,躲藏在地层之中,永远不敢见天日!哼,光明磊落的人,要做光明正大的事。师兄们的狂想太离谱了!越想他越感到惊异和恐惧,恨不得当面痛骂想出那馊主意的丁少奎一顿。

是的,宁肯牺牲友谊,也要坚决维护作人的尊严!

这些天来,通过曾历海、沈月春,以及狱卒们的,外面的各种信息,不断传入大墙之内。象催动禾苗破土而出的一场场春雨,给他死灰一般冷漠的心田,注入了信心和勇气。那是些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啊!

广和书场,沈月眷说唱《杨韦奇冤》连续两个月,天天人满为患。

尤其使中国官府艮惧三分的洋文报纸,《字林西报》、《英京新报》等也不甘落后,发出了同声的斥责:“中国官场黑暗落后,践踏人权以至如此!杨韦奇冤象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谢露了中国司法界的膏育之症。不借猛药,绝无疗治之望……”

浦江上下,国人洋人,冲天的烈焰,连珠炮般的“诛笔伐!一恁你叶县令顽如铁石,只怕也难以毫不顾忌自己的“政声”吧?

呻吟在痛苦煎熬中的杨月楼,在暗暗高兴。

不幸,他不是一个熟谙世事的人。近二十年的演员生涯,他最熟悉的莫过于传统戏目中的故事,什么青天复出,奸倭伏法善人得报,恶人遭惩--那些用“大团圆”的镇痛剂,疗治人们心灵创伤的把戏,扮演得久了,竞相信是天经地义的至理。误以为,戏台底下,人世间,也都是那副样子!

果然,同样的消息,传到了叶廷春的耳朵里时,却产生了绝然相反效果。什么?杨月楼蒙冤是叶某一手造成的大冤案?可恨的舆论,无耻的烂言!叶某清正廉明的政声,要毁在他们乎里啦!哼,堂堂皇榜进士经手的案子,只能是真,决不允许成假。不然,算什么辖制一方的经纬手!经过与几个亲密师爷密室策划,叶廷春终于拟妥了应对大计:

第一,将杨月楼的案子,详细造卷报省,以取得上宪的支持。他知道,现任江苏巡抚丁日昌,是个封建意识极为浓重的道学先生。他以整饬风化为己任。仅在同治七年,便连续两次奏请朝廷,将二百七十余种鼓词小说,列为“淫词”严令焚毁。而对有涉风化的案子,更是嫉恶如仇,从不手软。对于一个有淫行的下九流戏子,肯定不会动恻隐之心。

第二,立即将杨月楼解郡复审。郡守万顾仁颟顸昏赜,十之八九会维护原判。即使将来案子出了变故,有郡守替他分谤”用不着独担过失。

就这样,杨月楼在蒙冤三个月之后,便被押解到了松江府--“复按”。

喜出望外的冤主,第一次过堂,便大喊冤枉。“大人,小人决无诱拐妇女之事,乃是屈打成招……”

没等杨月楼说出第二句话,知府万顾仁便狠狠拍响了惊堂木:“杨月楼!谁人不知,你这厮是情场里手,风月惯家。如今铁案如山,凿凿可据,尚敢肆意翻供,足见是个不知悔改的恶棍。来呀,给我重责二百大板!”

等到二百大板敲完,杨月楼已经皮开肉绽,瘫在地上,动弹不得。酷刑象一剂醒脑的良药,使他顿时清醒过来。原来,天底下的乌鸦一般黑,不论郡守、县令,都是官官相护,穿着一条连裆裤。不然,为什么听不进一个字的申述?于是,他把嘴闭得紧紧的,再也不吐一个“冤”字。

松江府的复审,快刀斩乱麻,乾净利落,不到半个时辰,便以“罪犯钳,维持原判”而结案。

下一步的处置,便是押解江苏省,听候发落。

今天早晨,一辆亨斯美马车驶到了借玉被看管的房间外面。胡婆子一见,笑嘻嘻地跟她说道:“小姐,快收拾收拾上车,我送你回家去!”胡婆神秘地一笑,“这回呀,真正有美事等着你嘹!”

惜玉未听出胡婆的”外之音,冷冷地答道:“回我自己的家,有什么美不美的。我的丈夫还不知怎样呢!”

胡婆未再答话,小心翼翼地搀扶她上了车。坐在马车上,借玉有些不放心,便不断地从小窗中往外张望。她平时很少外出,有时外出不是坐黄包车,就是坐亨斯美,所以对上海滩的街巷并不熟悉。但现在所经过的街巷,竟是如此陌生,分明从未走过。等到马车爬上一座窄桥,走上了一段泥泞的路,她便断定那不是回家的路。

“这是回我的家吗?”她惊异地发问了。

“怎么不是?”胡婆笑眯眯地反问。

“路,这么陌生……”

“嘿,上海滩大着呢,你走了几次路,能都认得?告诉你,回家的路有千万条嘹。”胡婆的两眼闪着光,话回答得却很平静。“别吵了,我的韦小姐。是不是回家,过一会儿你也就知道啦。”

果然,不一会儿,亨斯美马车便驶进一条偏僻的窄胡同。“吱哟”一声,停在了两扇油漆一新的黑漆大门前。

一走进巷子,惜玉就瞥见墙上有一块蓝地白字的铭牌,写着“极乐里”三个醒目的大字。马车一停下,她便在车上喊了起来!

“你们把我弄到了哪儿?这不是我的家!”她杏眼圆睁,大声斥问,“你们耍的什么鬼把戏!”

胡婆一阵冷笑:“嘿,说是你的家,就是你的家。下了车,你就知道了--我说的半点不假!”

一面说着,胡婆子伸手上前搀惜玉。惜玉甩开她的胳膊,怒喝道!

“不送我回家,别想教我下车!”

正在吵嚷,忽然从大门内走出一个高个子中年女人,胡妈一见便喊:“邢姐快来帮忙。”邢婆一听,二话没说,上前跟胡婆一起,一面一个,象擒小羊似地将惜玉搀进了屋内。这是一座一正一倒的独院民宅。房子不大,处处粉刷一新,散发着浓烈的油漆味。屋子里的桌椅床凳、梳妆台、穿衣镜样样齐全。大红的床帐上对称地绣着两幅喜鹊踏梅图。借玉一见,便嚷了起来:“哼,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这里一定是窑姐儿住的地方!你们认为把我骗到这里,我就会服服帖帖果在这个鬼地方?枉想!只要有一口气,我就不会听凭你们摆布!”

“小姐,莫把这儿当成妓院窑子。实话跟你说,这是正儿八经的人家!”高个子婆娘耐心地解释。

但惜玉根本不相信。她叫骂吵嚷,一直闹腾不止。好几次,她挣脱了两个女人的阻拦,扭着小脚往外跑。自然,她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每一次她都被架了回去。

中午饭,端来了四个小碟,都是可“的美味,借玉看也不看一眼。

晚饭,火腿炒饭,外加两个冷盘,借玉依然不动碗筷。

除了叫骂、啼哭,就是嚷着要回家,要见她的丈夫!

到了夜里,两个女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看来,逃跑是没有希望了。她想到了死。是的,站在床上,朝着方砖地上一头撞下去登时头开脑裂,一切就都完结了。可是,刚想到这里,她立刻暗骂自己“做孽”!我的月楼依然身系牢狱,酷刑难当。我怎么能扔下他不管,只顾自己解脱呢?那不是更使他难以承受吗……

忽然,她生出一个念头!绝食。不错,用吃饭做交换条件,逼迫他们送她见丈夫或者送她回家。

于是,一连两天,她米水不进。任凭两个婆子磨破嘴,她依然闭着眼,不理不睬。到了第三天早上,那个进进出出,象管家模样的男人,把邢婆叫到了厢房,嘀咕了很久。邢婆子回来时,笑眯眯地劝道:“韦小姐,今天你要是能顺顺妥妥地吃早点,饭后就送你回家--怎么样?”见惜玉面朝里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又劝道:“小姐,你人都饿瘦啦,再不开口吃饭,难道你就不怕饿死?”

“怕死就不绝食啦!”借玉终于开了。

“啧啧,那是何苦呀。刚刚十七岁的嫩伢子,多可惜呀!得,别跟自己过不去。”邢婆的语气很诚恳,“你就不想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母亲会多么伤心?”

“说的是嘹!”胡婆也帮着劝,“不为自己,还要想想生养自己的亲娘呢。再说,叫你到这个地方来,完全是为你着想,往后还有享福的好日子等着你呢……”

“屁话!什么享福的好日子”

刚叱骂了一句,惜玉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不是被拐骗到了卖身的地方,也是要被卖给什么人做妾。果真是那样,永远别想选出去。不如假意应承。只要他们真的送她“回家看看”范五伯,曾历海大哥,丁少奎大哥,都会想办法救她的。想到这里,她扭回头问道:“你们说的是真话、假话?”

“小姐,骗你一个字,天打五雷轰!”两个女人同时指天发誓。

“快拿早饭来!”她挣扎着坐了起来。

旱饭后,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把借玉夹在当中,坐上马车驶出了极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