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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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女监一瞥

我家住在省女监附近。我是1995年夏天搬到这一带居住的。从我居住的地方向北望去,是些高高矮矮的建筑,建筑中较高的一座,是一栋七层楼房。我仅仅只能看见那楼的楼顶。

楼顶上,用五颜六色的小灯泡,缠成…圈。每逢节日,这些灯泡便亮起来,闪闪烁烁。逢节0的夜晚,逢周末的夜晚,那楼里还会传出女声合唱的歌声。那歌声美极广,夜深人静之际,歌声会传出很远,仿佛西方民间传说中的大海中的美人鱼在用歌声诱惑船只。

我一直不知道这是啥地方。曾猜度它大约是一个学校,如果是一个学校,该有学生从那条小巷时常出没的。后来又猜度它是一个军事基地,看看又不像。记得我曾经问过街上摆摊的女贩们,问那是啥地方。女贩们笑着说,那是能人住的地方,没有本事的人,进不去。这话说得我更是莫名其妙,不得要领。

今年春节期间,省劳改局组织社会贤达,参观他们的监狱,说他们有个省女监,是联合国都承认的文明监狱。几辆大轿车拉了,车在西安城左转右转,后来到了女监门口,再从一个小巷里进去几百米,铁门“哗啦”一声打开,我们进了这座建筑。原来这里就是省女监。

还要进人楼房里另一座森严壁垒的小门,才算进人监管区。这门口,胖胖的女监狱长给我们每人发一个牌牌,要我们别在胸前,她说这牌牌要丢了,就不准出来了。

一千多个有罪孽的女人生活在这里。她们大部分是杀人犯〈或用专业术语叫“重刑犯人”。她们杀人的动机各有不同。占相当数量的是谋杀亲夫犯。即失败的、平淡的婚姻面前遇到了另一个男人,于是与这另一个男人合谋,将自己的丈夫杀死。亲手操作的这“另一个男人”被判处死刑,参与同谋则被关在了这里。

我阅读了几分案卷。我发觉在“杀人”这个问题上,女人下起决心来要比男人简单得多和坚定得多。一团乱麻,无法理出头绪了,用暴力手段让另一个退出,事情就轻轻易易解决了。在这件事情上,起着主导作用的往往是女人。

整个狱区安静了。女犯们正分成各种班,在上课。教数理化班那个女教师显然是一个职业教师,狱管人员悄悄对我说,那女教师,正是上边我提到的那一类刑犯。

有一个班是在教姑娘剪纸和在袜底上扎花。我悄悄地蹲在最后一排,和一位纳袜底的姑娘攀谈起来。我问她为什么到这里来了。那姑娘一脸雅气,很羞涩,大约卜七岁的样子。她回答我说,她杀了人。我问她为什么杀人。她说她的男朋友变心,于是她就将男朋友杀了,她是西安人。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来这位羞羞答答,一说话脸就红。甚至不敢抬起眼睛看人的小姑娘竟是一个杀人犯。我想她和她的男朋友之间,一定有过许多故事的,就像港台电视剧中那些舞女和她供养的大学生的故事一样。

我在阅览室的“留言簿”上写下一段话。我说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没有道理,它的发生就是它的道理。明甶了这一点后,我们就能释然地面对许多事情,安于命运,并丘把阅历曳作一种财富广我希望狱管人员能将我的这段话,印到他们为犯人办的那个小报上去。

犯人们一般是八个人住一个房问四张钢丝床,上面再叠四张。房间整洁极了,女人们在这种环境仍然尚有爱美之心。床上的被子整得四棱四角。我曾经当过兵,这被子比当兵的叠得还要整齐一些。

面对女号中的八张床,令我想起一件事。

一些年前,两安城中一位文学女青年,曾经因为跳“贴面舞”的事情,在严打中被在这里关了两年。我不久前见到出狱的她,她说了一件事。她说,八名女犯日思夜虑,想怎么能从这里跑出去。她们当然不敢越狱,想要出去,是采取和平的手段。她们突然想到生病就可以“保外就医”,于是开始动脑筋如何生病。房中吱吱跑过的一个小老鼠提醒广她们一老鼠可以带来鼠疾。于是,八个女人在晚饭时省下一个馍,晚上,将这馍放在老鼠洞口。早晨的时候,狱管人员发现这个号子里女人们正在打作一团,过来询问,原来,女人们是在抢馍馍上那块有老鼠牙印的地方吃。狱管人员被感动了,她破例为这八个女犯放厂一天假,让这八条母大虫去西安逛了一圈。晚点名时,八个女犯回来了,狱管人员要她们谈谈进城的感想,八个女人异口同声地说:满街都是男人。

这大约是旧年的故事。因为我在这女号里瞅了瞅,水泥墙壁上根本不町能有老鼠洞。

在用作舞台的会议室里,一群姑娘在为春节联欢晚会准备节目。她们的歌确实唱得很好,人也长得俊俏。主持节目的那姑娘,据说是陕北一个县的广播员,她是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情而杀了人的,在狱中表现很好。据说在我写这篇小文时,她已经被提前释放。

总的来说,整个女监那种安谧的气息,给人一种中世纪修道院感觉。所有的女犯脸上那种恬静的表情,也像修女。

惟一不足的是,我觉得女监的伙食太差。菜只有一种,是些白菜帮子,分成许多盆,搁在地上。大约一个几十人的小队,那么一盆。

临离开女监,从那个森严壁垒的小铁门走出时,在我身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情。我胸前那个小牌牌丢掉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丢的,是蹲在那个纳袜底的小姑娘旁边问话时丢的吗?我因此很紧张。女监狱长半真半假地将我拦在铁门之内,盘问了很久,直到确实了我确实是一个男性之后,才放我出来。

这就是我的芳邻一省女监的女犯们的故事。女监的位置恰好在唐大明宫遗址旁边,因此我常常设想,大明宫唐明皇的那“三千粉黛”,说不定是在过了千余年之后,以现在这种形式又重新集合在了一起,不过这地方已经不是大明宫,而是女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