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惊鸿一瞥
3352300000048

第48章 偷书

1979年4月,我那时刚从部队回来不久,在延安的一家工厂当文书。记得,是为落实政策方面的事,我和政工组长一起,去胜利油田外调,然后取道北京,再回延安。

在北京的某一天,我和政工组长去王府井闲转。王府井百货大楼的对面,有一很大的商场,好像叫“花市”。花市商场好像是一个很大的平房式结构,里面一摊一摊,有很多商店。我那时候正是一个痴迷于文学的青年,见这些店中之店中,有一个书店,就一头扎进去了。政工组长见了,就说“我先回去”。我点了点头。

书店可以进去,并巨胡乱翻书。卖书的是个年轻姑娘,个子不太高,胖胖的,神色严肃地逡巡着每一个阅读者。

我翻到了一本郭小川的《将军三部曲》,立即贪婪地读起来。在此之前,我接触过他的《痛悼敬爱的周总理》一一“这是一个又令人难以承受的义严寒而又奇异的冬季……”诗带给我的那种奇异的感觉,时时萦回在胸。我还在文艺创作会上,听一起参加创作会的高红十,朗诵过郭小川的《祝酒歌》。“伏天下雨,雷对雷;朱仙镇交战,锤对锤;今晚上,咱们杯对杯……”中国的方块汉字,在郭小川笔下像着7魔力一样,呛啷作响。令人深深为之赞叹击节。

我决定买下这本书,伲是我没钱。我看了看书价:3角4分!今天看来,这简直是一个微乎其微的数字,可是当时我摸了摸口袋,发觉没有。在部队上时,过的是一种军事共产主义的生活,衣食住行都有人管,根本不知道钱的用途,就是时至今口,一百块,一千块,一万块,对我来说,都觉得“差不多”,并不能明确地判断出它们一个比一个多多少。而那次我一路出差,费用也都是由组长管着的。

我朝那位女售货员看了看。女售货员也在盯着我看。我在那一刻已经决定要偷这本书。后来,机会终于来了,一位戴眼镜的先生要买书,售货员开始趴在柜台上,用圆珠笔在开票,瞅这个空儿,我将薄薄的《将军三部曲》揣进了自己上衣的兜里。

应当庆幸我那一天穿的上衣是呢子的。这是我离开部队后,做的第一件衣服。黑呢子,四条兜,当时还挺新。人们将那种式样的衣服叫“人民装。

当售货员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的手里已经没有书了。这引起了她的怀疑。当然,怀疑的原因也许是由于我脸上不太自然。售货员的眼睛盯住我的脸,看了很长时间,似乎还想张口问话,但是终于没有问。我想,是我那件笔挺的呢子上衣帮了我的忙,售货员觉得这个男人不像个偷书的人。

我又装模作样翻了几本别的书,脚步一直滑到柜台的缺口处,然后,匆匆地离开了书店,离开了王府井,向我住的旅馆走去。记得,当我离开花市商场的门口时,还看见那个售货员,瞅着我,眉头皱成7一疙瘩,像在思考:这人像个偸书的吗?而我,在那匆匆的一瞥中,也看到书架上赫然写着的“偷一罚十”几个大字。

这就是我的一次偷书的经历。掐指算来,这事已经整整十八年了。由这本书开始,后来,我几乎买下了郭小川的所有的诗作:《郭小川诗选》、《郭小川诗选续集》、《雪与山谷》、《两都赋》等等。我成为郭小川的一个热烈的崇拜者,我几乎能背诵郭小川的所有的诗作,我还和郭小川的儿子郭小林成为朋友。而有一次,当我和一位青年诗人拉话,劝她读一读郭小川时,她竟说不知道有这么个人,这使我既悲哀又愤怒。记得,郭小川逝世十周年时,我还为这位可敬的前辈写了篇《郭小川卜年祭》。

至于那本来之不易的《将军三部曲》,它一直在我的书架上呆着,陪伴了我十五年。我经常阅读它,比读任何买来的书、借来的书都更认真。这本书我后来送给了一位朋友。朋友也是一位郭小川的毫无保留的崇拜者。他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出《雪与山谷》中诸如“亲爱的人啊,你既然爱我,但是爱并不一定就等于占有”,诸如“世界上有些秘密本来就不该说穿”之类的句子。有一次,当我们在一起大谈拜伦,大谈普希金,大谈郭小川之后,我讲起了我的一次偷书的经历,尔后,我将《将军三部曲》从书架上取下来,送给他。朋友叫王骑虎。

郭小川已经作古,将军亦已经作古,我偷来的那本书,也已经像踢皮球一样,踢到了别人的脚下。但是我的心里还时常不安。我是一个坦坦荡荡的人,事无不可对人言,心中藏不下半点污垢,而今,每每夜半想来,总觉得年轻时候的这件事,不那么美气。出于这种心理,这几年,每一次去北京的时候,我都要到那个叫花市商场的地方去转一转,希望能找到那个书店,那个女孩,让她听到我的解释。但是,也不知道是这地方改造搬迁了,还是我找的地方不对,总之,几次都没有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