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乡间的亲人已纷纷谢世,我边礼的战友已不知西东。
引自旧作《关于城市的断想》
医生姓储,浙江宁波人。我刚到边防站不久,右手的大拇指便被蚊子咬了,高烧四十度,昏迷三天,是这个储医生,将我救活的。
白房子五年,这个大拇指和我找了两次麻烦。一次是这次,另一次,是1975年秋天打马草时,我学着哈萨克们的样儿,用一块石头磨大刈镰,结果,镰刀差点削掉了我的半个大拇指。也是储医生,在我的指头蛋上缝了三针。记得当时没有麻药,我是口里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让储医生在我的带茧的老皮上穿上这三针的。
话撵到这里了,我还记起另外两次手术的事3次是牙齿。掉牙的故事我在一部叫《伊犁马》的小说中写过。我胯下的一匹没有骟净的军马跳上了哈萨克的游牧的母马的马背,这样,我唯一能够做的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结果,戈壁滩上的一颗石子崩掉了我的门牙。我在那篇文章中曾经浪漫地写道:我的那颗门牙如今已经变成一块风景,在戈壁滩的某一处闪烁,当人们盛赞戈壁美景时,它也成为被盛赞的一部分。这颗门牙的缺口后来是被四医大来边防站巡诊的医生给补上的。
还有一次手术是割阑尾。“新疆三年,吃掉一只毡筒”,这是当兵的流传的一句口头禅。那个吃掉的毡筒哪里去了?它就藏在阑尾里。阑尾容纳不下了,于是就发炎。给我割阑尾的是叶剑英的私人保健医生。他是如何被贬到新疆军区总医院的,我不知道。他们来边防站做手术时,麻药已经用完了,割得我又喊了一次“下定决心”。
话撵话,这时候我又想起了一个许医生了。许医生是兽医生,但是,平日他最忌讳人叫他“许兽医”,谁叫他“许兽医”,他跟谁面红耳赤。原来,他是大龄青年,部队上每年给他三个月假,比他到内地找对象,但是,找个对象,领到部队,大家叫一声“许兽医”,对象就生气了,转身“开台哈萨克语“走”“离开”的意思了。知道他的这个忌讳,于是大家只叫他“许医生”,如果能抛开职业,直接叫他“老许”,他会更高兴,胖胖的戴眼镜的脸上立即堆满了笑。
许医生是营部的兽医,那些过往的医疗队只是过往而已,真正在边防站和我们一起爬冰卧雪,一起随时提着脑袋、准备应付界河对面的“抓一把就走”的是这个储医生。
储医生面色白净,身材高挑,一颗门牙,大约是吃抓羊肉时崩断了,只剩下半截。他的篮球打得很好,三步上篮的姿势很漂亮。乒乓球在我之前,一直是边防站的冠军。有一年春节比赛,我一个回头,将储医生拉下了马,储医生为此心情沉重了很久。
储医生不求上进,在边防站是消极因素的代表,连长和指导员都视他为眼中钉。他是成都军医大学毕业,多年了还不是党员,这在部队上是很不正常的事。他的一个女朋友和他分手,大约就是为的这事。女明友在十六医院。边防站的司机每一次出车到县城,储医生总要为女朋友捎寄一封信。有一次仓促间,储医生的信忘了封门,过了儿天,十六医院的信来了,照此办理,也没有封口,信中还有“事无不可对人言”这样的话。储医生见了信,赶快又回信检讨,这事成为笑谈。十六医院最后来的一封绝交信,也是没有封口的,信中说,中国如此之大,人口如此之多,相信你会找到称心如意的爱人的!储医生拿着信,大哭一场,然后又将那张扎着两根羊角小辫的照片,扔进火炉里去。照片在火炉里跳跃。
储医生后来的妻子,仍然在十六医院。“十六医院门朝东,恋爱成了一阵风”,这句口头禅甚至传到了我们偏远的边防站去了。这个对象居然是分区司令员的女儿,这使储医生足以向我们、并向他原来的女朋友炫耀。这个姑娘没有上一个激进,她不在乎储医生人没人党,并且有怂恿和支持储医生转业的想法。
储医生的外号叫“储鼻子”。他嘴馋,喜欢吃肉,吃豆腐。每逢灶上吃好菜,他就会站在饭堂门口,拿筷子敲着碟子,遇见那些老兵油子过来了,“今天吃什么菜?”他便边说边将鼻子凑到碟子跟前。没容老兵反映,他突然伸出一根中指,按住自己一个鼻孔,嘴里则“咝咝”两声,那声音极像摊鼻涕的声音。老兵说:“脏死了,不吃了!”储医生这时脸上笑开了,他说广不吃了,好,拿来给我!”说罢,不容分说,抢过碟子,将菜倒给自己。“储鼻子!你是储鼻子!”老兵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说。
储医生的衣着,却是全边防站最干净的。一身军装,总是洗得很干净,帽子也戴得很端正,领章很展。口罩的两条臼色的带子,从脖子后边绕过来,在胸前交叉着塞进衣服里。他的衣领的里边,还衬着一条蓝色的手工织的毛领,露一个蓝圈,在脖子外。他时常给我们这些大头兵吹嘘,说这是女朋友给打的。结婚后,这条蓝领消失7,换成白色的确良衬领。
他大约是1976年年初离开白房子的。在此之前,有一年的时间,他不再工作,在等转业命令。不工作的他,每天扛一个渔钗,到界河和额尔齐斯河交汇的地方去钗鱼。他钗了很多的鲤鱼,然后将这些鱼开膛挖肚,剖成两片,再洒上些盐,挂在院子里风。空中的太阳,水面的反光,令他白净的脸罩上了一层褐色。“我这些鱼,是将来转业时,用来打通关系的!”储医生说。鱼片挂在院子里,随风摇曳,令大家都很眼馋,指导员多次要老炊将那鱼片摘几个来下锅,炊事员不好意思,终于没摘。
他走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雪片纷纷,朔风怒号。冰雪堵塞了白房子通往外界的道路,边防站只好用雪爬犁子,把他先送到额尔齐斯河南湾的别尔克乌争议地区,那里有一个军民联防指挥部,每年冬天进驻这一地区,它们有一个斯大林一百号,可以顺额尔齐斯河的冰层直达哈巴河,再转阿勒泰。
那天蝴蝶般的雪片扑打在人的脸上,全边防站列队,在操场送储医生。当储医生爬上爬犁子的那一刻,他突然泪流满面。每一个离开白房子的人都会大哭一场的,包括我,但是储医生会哭,却出乎意外,他是多么盼望早一天离开这个处在死亡阴影下的白房子啊!记得我们当时都哭了,我们目送着雪爬犁子远去,目送着这个在江南温柔水乡中长大,又在白房子中度过一段青春岁月的大学生,退出我们的视野。